《金陵十三钗》：在电影中寻求安慰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9 11:56:56

有人说，《金陵十三钗》是《英雄》之后，张艺谋拍得最好的一部电影，我同意这个评价，有比较扎实的文学剧本为依托，总归要好于导演自己的色彩作画和网络小说的稚嫩青涩。电影语言没得太多说的，我本也不懂这些，只觉得除了某些段落过于煽情，总体把握不错，最起码电影结束的时候，影院里很安静，观众们默默起身散场，至少在打动人心和激发集体情绪上，是很成功的。
我更想说说的是，我自己的一些纠结心情。影片最后出字幕的时候，我很担心看到“本片改编自某某真实事件”的字样，虽然严歌苓的小说由来有源，但那个灵感源头与现在呈现的故事已经大相径庭，这点留待后面再说。我最早有点不自在的段落，是李教官手下的国军兄弟，排成一排前仆后继挡子弹为了给最后拿炸药包的弟兄赢得时间舍身炸坦克，那一段，还是慢镜头，配上音乐，很是悲壮，可是，我说点实话，当时我内心深处想了一下，“真的有这么英勇吗”。后来，就是李教官的独角戏，神枪手，战术高手，以一敌众，帅得很，钢盔靴子军呢大衣，不知道是美式还是德式，临死，还与一众小鬼子同归于尽，那时我妹在我耳边说，“他哪有时间把那些电线都绑身上了？”当然，这些服装啊道具啊不是很合理的细节啊，都不算什么，但它们共同构成了我潜意识里的一种反应——不自在。后来，从情绪饱满的电影院里出来吹吹冷风以后，我把潜意识放到“明意识”里来分析了一番，有点醒悟了，其实我的“不自在”来源于我的“不自信”，要是真的像电影里这样英勇、这样善战，该有多好，要是真的这样好，八年的抗日战争又怎么能打成那样？
八年抗战，在中国历史的教科书上，是这样评价的：“抗日战争是中国人民一百多年来第一次取得反对外来侵略斗争的完全胜利。”一百多年，唯一的胜利，其实是一场惨胜。日本的投降，与其说是在中国战场的失败，不如说是因为太平洋战场的全面失败、本土遭受原子弹攻击的强烈震慑以及国际局势的不可逆转。对中国而言，1944年以后所谓战略反攻阶段，正面战场令人沮丧的大溃败和敌后根据地的小打小闹，让这场“完全胜利”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我相信在很多中国人心理上，抗日战争给我们的最深刻感觉，并非一场伟大的胜利，而是一场巨大的耻辱。
现在回到电影本身，“十三钗”的故事核心在于对女学生所代表的纯洁女性的侵害与保护这对戏剧冲突上。战争心理学里有一个观点，民族战争中，被认为施加于战败民族的最大耻辱就是对战败一方女性的性侵犯，那不仅仅是猥琐小鬼子的生理需要，更是意图从精神上打垮一个民族炫耀己方胜利的政治需求。而“十三钗”勇救女学生，当然不是因为意识到战争心理学，她们只是从最朴素的人道主义，决定保护纯洁的小妹妹，这种自我牺牲的设定使得一场巨大耻辱的废墟上盛开出一朵侠肝义胆的绚烂之花，这使我们得到安慰。
最后我们再回到小说原著的灵感之源，据说是美国女传教士明妮·魏特琳的回忆录，这位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女校长，带领了一群女学生，当时滞留在所谓安全区。在这个安全区里，每天发生奸淫掳掠。后来为了保护女学生，或者说保护良家女子，更或者说保护其他中国人，不管什么原因吧，总之是安全区里的“秦淮女”们（不止十三钗）被交给了日本占领军，那些秦淮女中或许有着玉墨那样自愿牺牲的侠女，但大多数不是唱着秦淮小曲，而是哭喊着，被车上的人拉车下的人推，弄上卡车，送走了，然后不知死活。后来，魏特琳患上严重的精神忧郁症，回国一年就自杀了。而秦淮女们被“牺牲”以后的安全区，照样每天发生着“书娟”这样的女学生被强奸的罪恶，无论自愿还是非自愿，拯救和被拯救都没能真正实现。
所以，现实远远没有电影那么义烈，没有电影那么壮烈，虽然秦淮女们的义烈和李教官们的壮烈可以让我们得到安慰，而这是一种在现实的历史中没能够得到满足的安慰。早就有历史学家分析说，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远胜于同样与日本交战的美国人，除了因为美国本土从未被日本侵犯过，还因为美国人最终占领了日本的领土，用原子弹重重报复过这个国家；而我们中国，长期压抑的屈辱和愤懑没有能够得到反向地释放，缺乏摧枯拉朽的反攻让我们的胜利倒像是被别人拯救，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由此，那场伟大胜利至少在一部分像我这样的中国人内心深处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使我们民族的自尊心不那么坚强。
于是，我们才更在电影中寻找可歌可泣，希望我们的战士像李教官一样神勇，希望我们的女人像十三钗一样自我牺牲。就像法国的二战电影，从来不正经，都是喜剧片，以把希特勒塑造成丑角来寻找精神胜利，是一样的心理。
电影里的男主角，其实是个跑龙套的旁观者，从一个唯利者变身为一个人道主义者，有点套路化。不过我很庆幸，贝尔举着红十字旗帜，慷慨陈词之后，日本鬼子没有戏剧性地“改邪归正”，女学生没有被神父拯救，故事没有那样发展，这很好，不然，让我们在现实历史中被别人拯救不够，还要在电影中被一个插科打诨的美国佬拯救，那该有多么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