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问题（四）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9 07:28:01

三十年前的一个暮春，绿油油的玉米叶子伸展着，差不多有一人高了。两匹大马拉着一副木犁在田垅间艰难地行进，那个年轻的扶犁手光着脊梁，汗珠子在他的背上亮闪闪地滚动。多年以后，樊普教授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这样描述自己。那时候，一场扑天盖地的革命开始了，一直是学习尖子的樊普带着破碎的理想回到了土地上。他白天踏踏实实地劳动，夜里偷偷摸摸读书。当他听说那伙人把老队长吊在房梁上活活打死了，他疯一样地把那个造反的头头儿胖揍了一顿。从此，他永无宁日，每次开会他都成了被批斗的靶子。快到三十岁了，仍是孑身一人，没有姑娘敢嫁给他。后来城里的青年下乡了，有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大胆地给樊普写了一封信，她就是妫珍。知青又返城了，妫珍却留在了樊普身边。恢复高考第一年，樊普就金榜题名。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座海滨城市，在大学里教书，樊普是热爱这份工作的。他把妫珍也接到城里，那时他们的女儿夏娃已经五岁。
又是一个黎明到来了，早起的鸟儿在枝头蹦蹦跳跳像片啁啾的树叶。樊普教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家人又在这荒山野林中度过一个平安之夜。昨天夜里，樊普教授的脑袋里一直翻滚着从前的旧事，但他感到自己的确是在梦着。他们已经没有蘑菇可吃，三个人重新陷于饥饿之中。樊普教授今天没有朗诵名人名言，他心里清楚，精神的东西在关键时刻只能顶一阵儿，况且昨夜的那些旧梦使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樊普教授领着老伴和女儿逆流而上，改变了他们昨日的行动路线。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三个人身上，远远望去，他们好像几个迷失部落的吉普赛人，镶上金边的褴褛的衣服在他们瘦小的身体上宽松地逛荡。妫珍和夏娃一睁开眼睛就像个哑巴，直到现在仍是默默无声。樊普教授感到这样不行，他必须让这娘俩儿在精神上振作起来，否则别说翻山越岭，这样下去她们自己就会把自己拖垮。于是樊普教授突然停下来，微闭双眼，搬着十个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偶尔露出“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这样的句子，读过中文系的夏娃知道这是《易经》中的内容，老伴妫珍更了解樊普教授这一套，他明明搞的是化学专业，却偏偏发疯似的迷上《易经》，有几次他还佯泡病假去听大师传道，在家里也不时地摇上一卦。果然，过一会儿，樊普教授睁圆眼睛，瘦骨嶙峋的左手往前一指，说：“那边定有一片野果林，上面青云缭绕。”妫珍“噗”地乐出声来。夏娃说：“爸，您这不是望梅止渴吧？”“走着瞧，走着瞧”樊普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在前面甩开大步。
快到中午的时候，野果林也没有出现。妫珍和夏娃的脚步已经失去了先前的节奏。樊普教授随她们一起找块石头坐下来，听着大河饱满而又明亮的水声。他们沿河逆流而上，大河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和他们在山中捉迷藏。一会儿在山脚汪洋一片，一会儿又在半山腰凝如白练，虚虚实实，忽隐忽现，而大河藏不住的吼声却像一根看不见的青藤，牵引着樊普一家人不停地向前。
峰回路转，樊普教授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一片林子突然抛在他们面前，半青半红的果实掩映在枝叶中间，密麻麻的，风一吹过，整座林子摇得人心旌乱颤。又酸又脆的野果清凉可口，这几乎是一家人几日来最满意的一顿午餐。若不是要继续赶路，他们真愿意住下来。
樊普教授仍然走在最前面，野果子在身体里已经发挥作用，它们就像一滴一滴生动而又温暖的血液，在生命中流动，给一家人带来了无穷的力量。樊普教授感到他们下午所赶的路程要超过上午一倍，看得出夏娃的心里充满喜悦，她不时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野果，甜甜地咬上一口，像个十四岁天真的少女。
日落之前，无情的事实又一次像黑暗一样降临了，樊普教授看见眼前的一片林子，是那么熟悉，那么寂静，他系在松枝上的破布条像风中的经幡，在向他们一家人亲切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