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问题（五）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9 07:28:01

公元一九八六年的秋天，在海滨城市的火车站台上，樊普教授搀着一个脊背拉得如同弯弓的老人，蹒跚而行。这个老人就是曾经身稳体健虎背熊腰的牧羊人，樊普教授的生身父亲。那时候，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已经光秃秃的，在夏日里争奇斗艳的花草也只剩下干枯的瘦茎在风中抖动。哆哆嗦嗦的牧羊人在拐杖和樊普教授之间像片金黄的树叶，一条归根的道路在他脚下缓缓延伸。他不时地停下来，抬起头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上一会儿，他没想到一封加急电报，这个当大学教授的儿子就来了。各种颜色的说不出名字的小轿车像脱缰的马驹似的从牧羊人身边一闪而过，行人也是匆匆如蚁。有一瞬间，牧羊人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可怜巴巴地又误入城市。他张了张嘴巴，浑浊的眼睛正碰上儿子关切的目光，一声叹息轰隆着又滚进喉咙。
牧羊人的最后岁月是简单而又枯燥的。他每日里吃完饭便进入一种冥想状态。夏娃曾经向樊普教授请教过，爷爷的眼里为什么总是满含泪水？樊普教授不知如何作答，夏娃接着又说，是因为他对那块土地爱得深沉？樊普教授也不置可否。有一段时间，牧羊人用一个罐头瓶子在窗台上扣住了一只苍蝇，他几乎整天盯着它看。那一瞬间，樊普几乎完全原谅了牧羊人的年轻时代。牧羊人浑浊的目光随着疯狂的苍蝇轻轻移动，苍老的身体像一具被时光渐渐盗空的躯壳，而面前活蹦乱跳的苍蝇却像是他的灵魂。樊普教授相信自己在那一刻产生了错觉，泪珠子不由得滚落了眼角。
冬天第一场大雪落下来了，牧羊人盖上它永远地睡着了。送走父亲，樊普教授开始想念这个牧羊人。
这是一个危险之夜。樊普教授一家人遭到了野狼的围攻。这群狼大约有三四十只，它们全睁着绿幽幽的眼睛，大张的口嗷嗷嚎叫着，躬身曲背地向一家人围上来。妫珍和夏娃被吓坏了，樊普教授大声地喊着，“快上树！”生命在巨大的压力下创造了奇迹，三个人被强烈的逃生欲望驱使着，各自攀上了一棵大树。野狼群久久不肯散去，此起彼伏的嚎叫震荡着山林，树叶子也沙沙作响。樊普教授隐隐看见女儿在相邻的树上突突乱颤，于是向她喊道：“夏娃，抓紧树枝，野狼爬不上来的！”他也听不清老伴在向女儿说些什么。野狼陆陆续续地走着，但仍有十余只在树下徘徊，樊普教授不时地喊上两句，给女儿和老伴鼓劲儿……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儿，三个人在恐惧中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当最后一只野狼无奈地离去，满天里已是霞光万道。三个人从大树上下来，夏娃和妫珍瘫在地上，樊普教授支巴着站起来，远远看见太阳映红了一河流水。
在过去的三天里，樊普教授一直在做一件事情，砍下树干和枝杈搭窝棚。他在附近的山上找来比较锋利的石块磨成石斧，以一个现代人的心态开始重复原始生活的经历。每天，老伴和女儿结伴去那片树林中采集野果，回来后，再帮樊普教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值得庆幸的是野狼群再没有来侵袭这个手无寸铁的部落。樊普教授又砍下来青藤充当绳子，连捆带绑，一个结实稳固的木窝棚在半山腰上建成了。一家人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里，他们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在随后的两天里，一家人又做过几次走出山林的努力，然而无论他们朝哪个方向跋涉，最后他们总是回到出发的地方。于是樊普教授向老伴和女儿郑重宣告：“我们已经进入时间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