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及九栋之八〈羊坊店〉

[复制链接]
查看11 | 回复0 | 2021-1-9 09: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些文字都是我在十几年前写的。是在写电视剧之前写的。〈康熙微服私访记〉播出后,我的一个哲学家朋友说过一句话:罗马不是一天盖成的,他写了这么多年的诗和随笔。他是有准备的。他的话有一半对,一半不对。对的是我一直在写作,写是一种表达,一个写戏的人一定要会表达。不是那种说的表达,是写的。(我见过很会说的朋友,能把一个戏说圆了,写出来是另回事,因为戏在没有进入实质时,躲不开的地方,有时会被说过去。再有说是声色表演。面我们要在文字中看见声色,现在的语文教育,尤其不教这些。真写得让人能看见,有点难度。好的编剧写的过程中其实自己的内视中都能看见。)我一直在写随笔,九栋的大多数没发表过,就是生理要求,写。他有一半没说对,是剧本的文体完全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你写过随笔和诗就可以弥补的。但我觉得还是做了准备要好,写很重要,你用文字表达过,这实在不一样。羊坊 店
我们住的这一带叫羊坊店,总是想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是个傻问题,我没想过这事,我对一些地名不太喜欢,我对好多地名都不喜欢,因为在你没来的时候,它就叫那个名字了,你来了,它没有什么改变,它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你不知道,它还要这样叫多久你也不知道,你住在这个地名上像个客人。“我住羊坊店”你说完这话想想,羊坊店并不在意你是否住在它这儿,你走或来它都无所谓。但九栋不一样,九栋一盖起来你就来了,你在那些新油漆刷过的房子里起过荨麻疹,那些楼道里的痕迹,有些是你划的,它的气味和样子都跟你有关系。
那天大齐来告诉我们那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玩骑驴,是冬天,我们都闻到了自己的汗味,奇怪的是谁也闻不到别人的汗味。冬天太冷了,汗味很珍贵,你偶尔或不经意地低一下头,汗味从领子口里涌出来,有种会心的温暖,自己的温暖,没法说出来,别人也不知道。
大齐说:下午公主坟被挖开了,修地铁正好要从那中间穿过去,就挖了,一下子挖出好多的东西来,有绸缎也有珍宝,绸缎挖出来的时候特别鲜艳,像戏装那样有金丝银丝,没过一会儿,绸缎掉色了,被太阳一照,风一吹,花瓣一样地脱落了,碎在地上。当时在场的人突然不敢动了,觉得自己拿了绸子的手也会跟着碎落在地……。公主的棺材被起开的时候,风住了,光从地上升起来,公主的脸色苍白,玉石一样的美丽,有一股香味飘出来,公主的眼睛,从来就没闭上过,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毛毛眼……。工人师傅们都不干活儿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动手……现在公主还躺在棺材里呢……。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天正黑下来,是该回家吃饭的时候,没回。一共七个小孩,翻过九栋西边的围墙,抄小路向公主被挖开的棺材跑去,那个地方叫公主坟,离九栋有四公里。
天黑了,土路上棉鞋的声音把七个人的脚步弄得像支行进的队伍。我们都没说话,各自想着自己心里的公主。我们在一个冬夜的晚上,星星出来的时候,去看一个公主,还有比这更迷人的事吗?虽然那个公主已经死了,不是假死是真死了,但那也是个公主啊!有公主的地方总会有故事。这故事里边如果也有我们的话,我们可能就会进入另一世界,那种可以文字编织起来,寻常人走不进去的世界,那个世界老演出这个故事等你去看,你想着的时候,它就演给你,一代一代的人不会烦,两方都不烦,我真想进入一个故事,一个没牙老太太或戴墨镜的盲人讲出来的故事,谁讲没关系,只要能进入一个故事就行。
公主千万不要像那些绸子一样化了,如果公主化了会是什么,白玉的碎片?一个有半张图画的瓷片?旧照片?旧照片不风化比白玉的碎片好,我看过抄史大夫家的满地的照片,史大夫年青时美得不像她,那些旧照片被人用脚踩来踩去,脸上有脚印了还在笑,一个被人踩了一脚的笑。
我们的喘气声,使那个夜晚充满了急切和向往。我们要看到的东西,并不是曾经想过的,梦也没梦到过,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生中还会看到一个真正的公主,公主早就没有了,如果有,她还活着,可能要叫同志,女同志,一个死的白玉一样的公主真吸引人,她是顶着公主那个名字死的,这时候你想叫她女同志已经不行了,她不会承认,不会答应,所以她比一个活着的公主更是一个真的公主,我将看到一个真的公主,我们都能看见。
……就是在那个地方,我们看见的是一辆大铲车在冬天的一盏灯下挖土,就是那样,在那个叫公主坟的地方,我们想看到的东西没出现,什么也没有,没有碎片也没有公主。脚下是新挖出来的湿泥,这儿没有改变它普通工地的模样,铲车在一下一下的挖土,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人在这个时候看它,它真是没什么可看的,铲车有什么可看的,它只不过是个机器,而我们想看人,虽然是个死人,也比看机器有意思,机器连死人都不是,它从没活过……是他妈的谁总想拿机器代替公主给我们看,我们干吗要来看一辆铲车呀,破铲车。我们在那一刻真是失望极了,我们抓起地上的泥向铲车扔过去,它一动不动,照样干活,它不疼,它连疼都不会。一个不会疼的东西懂得别人在伤心吗?懂吗?房勇扔泥巴的手停止了,他抓到了一块破木片子,他没把木片扔出去,我们返身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低头没有闻到身上的汗味,我们失去了激情,如果倒着走的话,还能想起来时想公主公主时的情景,那些想象已经和路边的树和木栏杆什么的连在一起了,而正着走时只能看到铲车。我们七个小孩都倒着走,边走边说是房勇先开始说的,他说:我们爬上特别高的泥坡,看见公主躺在深坑里,不知谁在她的身边点了一圈蜡,她的脸被烛光照得有点发粉,像活着,那时工地一个人也没有,工人都吃饭去了,就我们七个小孩,我们爬在工地上看着公主时,天上只有七颗星,别的星都隐退了,根本就没有月亮,我们七个人按着七颗星的位置站好后,公主突然就开口说话了,她让我们把她带走,用眼睛把她带走,用眼睛把她藏起来,她说你们一起睁开眼睛别动,当我让你们闭上眼时,你们就闭上,那时我就分别藏在你们七个人的眼睛中间了。你们再睁开眼时,这儿可能就只剩下一圈蜡烛。后来我们按照公主说的去做了,真像她说的那样,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不在了,一圈蜡烛还闪着光,现在公主已经分别地藏进了我们七个人的眼睛里,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里有她的一部分,而心里有她的全部……。
我们一边退着一边听着房勇编故事,我们对这个故事变得十分向往,我们
纷纷加入进去,对一些细节和个别地方进行了补充和丰富。后来有的人提议让公主复活,我们七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公主就出现,为我们洗衣,表演歌唱。我发现我们那天把自己的故事编进白雪公主那篇童话中去了,因为那天我们正好去看一位公主,我们正好是七个小孩。我们的生活在那一天与童话有了很紧密的联接。
真不想回家,我们在围墙外边想把那个故事编进永远。星光在头上闪烁,冬夜的温暖来自宁静和幻想。
房勇捡回来的破木头后来成了这篇童话向更广大的人群延伸的证据。经过更多的传播和扩展,公主坟的故事被演绎得越来越生动,再传回来的话已经让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了。有些人说那天晚上的蜡烛是从地里升起来的,还说当夜有七个魔鬼肢解了公主,整个工地一夜都听见了吃肉和嚼骨头的声音,公主身上的珠宝都被毒药浸过,只要一戴上就立马会死。还有人说那公主的美是有害的,有一个色鬼夜里扑上去的时候,下身一下子就烂了,他们说这事儿的时候,还说出了那人的名字。我们认识那人,他是送煤的,我们觉得他们让一个满身煤黑的人来充当这样的角色,是对公主白玉般面容的仇恨。
我们没想到一些人在编童话的时候,一些人在吃,人群真像一根臭肠子,大人们在一起的人群是个臭肠子。
去看挖开的坟的人也越来越多,公共汽车不好挤就走着,那几天西长安街上流动着去公主坟看死公主的人群,看过之后的人都各自带回去一个有关公主的故事,我们最奇怪的是没有从一个人的嘴里听到过铲车这个词。这使我们几乎认为我们那天没有真正地到达那个地方,而我们后来编的故事,倒像是真的。
大齐又来了,他说,他下午去了,已经没什么人再去看了,因为贴了一条标语——不做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说那条标语贴在了一辆铲车的臂上,当时,我们都听到了,终于有一个人说出了铲车这个词。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主题

0

回帖

488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48824836
热门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