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工资最低？（选自《怪柳》第22节）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9 10:54:39

顷刻，16楼短短的通道里就排了长长的队，从财务室一直排到电梯口。她们是新卖场的新员工们，在私企打工第92天时，她们终于领到千山公司的第一个月薪水。在几乎所有单位都由银行打卡发放工资时，千山公司还是由出纳发放纸币，而且本地银行与外省银行有很大区别，纸币肮脏破败不堪，也不会及时回收更新，以至民众使用这样的钞票，往往辨别不了真假。千山公司的员工们，只好把这种风险交给了他们对千山公司的信任上。可千山公司的钞票都是由卖场每天的销售货款组成，也就是说，员工拿到工资假币的风险，就完全托付给了社会。而这个社会可不可靠，没人说的清。员工们看清工资表姓名后面的数字后，满脸的灿烂，就变成了满脸的阴霾，她们拿着薄薄的纸币，一窝蜂地拥堵到我的办公室：“我们的工资是不是搞错了，柳姐，为什么这么少？”一个女员工从人群外挤到我的面前，她是千山公司年龄最小的一个，刚满16岁，她完全可以称我柳阿姨，但估计这惹人怜的孩子，怕我有衰老自卑症吧，从未叫过我柳阿姨。她重重地摇着我的臂膀 “你倒是说话呀，招聘时，你不是说过，公司承诺每月至少不低于800块？可是为什么是200+500的标准，还要扣七扣八？”面试时，怕有使用童工的嫌疑，我本来是要刷掉她的，结果这个孩子的身世，让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父亲不久前车祸身亡，不得不辍学打工为弟弟攒学费。而此时，看着她天真的脸庞，纯净的面容，我除了说对不起，什么都说不了。因为，从应聘培训试用起，我就一再告戒她和所有新员工，先好好工作，不要问待遇，不要讲条件，只要把事情做好了，一切都会有的。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我不能告诉她们：老板亲自面试我时，是答应按人事主管最高档2.5万/年的工资，另加电话费和养老医保，可发到手根本没有这么高；我不能告诉她们：包括总经理、市场总监、店长的10万/年、8万/年、5万/年的谈判工资，也都是打了6～8折。为了使员工像水牛般驯良，很多企业的薪酬体系都是不透明的，而且严格保密，这是整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去解释她们的问题。我不能告诉她们，千山公司的周一例会，从下午5点下班，没有晚餐地一直开到凌晨2点。我的发言有点长：为了稳定人心，必需提高员工待遇。一要明确答复，员工们进公司多久可以办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半年？一年？三年？不为员工做长期打算，员工也不会为企业做长期打算，优秀员工流失是非常可惜的。二要为员工们提前支付加班工资，为了能确保新店按广告日期盛大开业，所有员工都全力以赴地加班加点，严格按劳动法200%、300%计酬是一笔非常大的人工成本，但我们可以按进公司工作不足30天的补助100元/月，30天以上补助200元/月，柜长以上补助300元/月。三是解决好员工停车问题，公司要有员工的专属停车场。那个准备新婚的柜长，他把他那个没骑几天的9000多块的摩托车，连同没穿一天的新工作服一并送给了小偷。怎么丢的？就在新店开业头晚，他和他的柜组成员去奔忙所有商品的上柜挂价，忙完，凌晨3点出卖场，停在没有国旗的旗杆下的摩托车，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打工一年得不吃不喝才能有一个豪爵吧？四是解决好员工吃饭问题，不能因为午餐是免费的，不能因为新食堂没有落实好，就让员工就餐时间无限晚点，或质量太差份量不足让少部分员工吃不饱甚至饿着。五是公司周一晨练活动不要强制全员参加，虽然晨练能为公司树立一个健康积极的形象，更能为公司做一个良好的商业宣传，但是，公司80%是女员工，女员工的事就是公司的大事，环城竞走一小时，是一个强体力消耗运动。众所周知，女员工是有例假的，例假期最好不参加剧烈运动，公司不能打着健康的旗号，却做损害员工健康的事，必须全员晨练是不合理不人性的……我的发言，最终被老板打断，很显然，我的发言，是中层管理人员里最愚蠢最不受听的。我不能告诉她们，会议现场，我还有第六条没来得及说完：千山公司应紧急处理新卖场里的家俱苯毒气，因为女员工们有了强烈的身体不适，她们喉咙嘶哑，她们皮肤骚痒，特别是那个准母亲员工，已到妇产科去拿掉她的第一孩子，她的死胎清宫让她伤心欲绝，她更怕她的婆婆担心，她将因此丧失传宗接代的功能。我不能告诉她们：前两天，跟着老板打拼了11年的财务总监的辞职，让我对千山公司彻底没有了信心。财务总监说，为什么辞职，老板应该很清楚，可他就是装做不明白，不肯主动加薪，那只好离开。因为老板反复强调，员工的幸福感，是员工与周围的人比较出来的，只要所有的员工都只有这么多收入，他们就会觉得幸福，他们就会不得不接受一切。多劳是不必和多得挂勾的，资本的利益最大化肯定不必和道德良知挂勾。是啊，我怎么能告诉她们，老板也很为难，他不按社会潜规则，他的企业就不能冲出本省，冲不出本省如何能走向全国？他不得不像黄梅柳心屋的老S那样，无脸，无心。这一刻，这一群年轻人围着我，等着我的答复，不能言说让我愧疚万分。我无法告诉她们：诚信，是千山公司20年来忠贞不渝的口号，可老板本人很少执行。老板不兑现他的承诺，还要我帮其自圆其说，这使我觉得我是老板的帮凶，我是社会潜规则的帮凶，我为虎作伥地欺瞒了这一群可爱的人。看着她们，20岁上下，统一穿着白衬衣的工作服，拥堵在行政办，白花花的一大片，让我想起父亲轧花厂里雪白雪白的棉花，她们像棉绒一样，婴儿般柔软，少女般洁白。她们一个又一个的命运，与一朵又一朵的棉花那么相似：单薄、轻飘、被挑选、被定义，充满挤压，而又充满无奈。我的沉默我的言说不一，使她们愤怒，她们表达不满的惟一办法，就是辞职。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千山公司，从一个打工地，到另一个打工地。这种不满，就像一种力量巨大的暗流，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着社会。她们又像祖母生命中的水牛，忠实于大地，而又力量横生。
2010年8月一稿
2012年12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