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时节的几两碎银

显示全部楼层 · 2023-1-8 01:58:00

常时节是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之一，与常二嫂是夫妻，并且是贫贱夫妻，兄弟几个凡是吃茶喝酒常时节就是没钱，如第十二回，十兄弟在丽春院帮嫖李桂姐，为了面子，不落下白嚼的骂名，应伯爵带头凑份子做东道，大家都拿出了实物抵押，如镀金网巾圈、旧汗巾儿、白布男裙等，只有常时节无以为敬，向西门庆借了一钱成色银子，最后把借的银子写在嫖帐上。
常时节穷到没有房子住，没有冬衣穿，三番五次向带头大哥西门庆借贷，三番五次遭到西门庆推脱，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作为一个男人，是不会丢尽颜面如此低三下四的。
第五十五回，应伯爵与常时节在西门庆家吃了一日酒，临起身，常时节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时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哥。”
西门庆是见过世面的人，明明知道这些人借钱是有去无回，但又不好拒绝，只能道：“相处中说甚利钱！我如今忙忙地，那讨银子？且待到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
常时节半含半吐，表明心有愧疚，还有些廉耻，毕竟开口向人借钱不是件光彩的事。想必常时节也老大不小了，混到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也算是失败的人生。
书中并没有说常时节的曾经过往，但穷到连夫妻的冬衣都当了出去，处境也够凄惨酸楚。
二
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中，应伯爵是西门庆眼前的红人，没有应伯爵，西门庆就吃不下饭去。应伯爵在帮闲的同时也帮忙，比如为西门庆介绍伙计、牵线搭桥开铺子，为西门庆作中人、作保人，自己赚点蝇头小利，却给西门庆带来更多好处。在一些事情上，见景生情，替西门庆出谋划策，能说到西门庆的心里。
老三谢希大，也比较讨西门庆的喜欢，跟在应伯爵后面帮闲，应伯爵递酒，谢希大就递菜，两人合伙帮闲贴嫖，尤其是一些场合，应伯爵唱红脸，谢希大就唱白脸。如第五十一回，李桂姐躲在西门府避难，被应伯爵叫出来供唱，应伯爵说哭了李桂姐，“大拳打了人”，谢希大“拿手来摸挲”，一连递了李桂姐三杯酒进行安慰。
其他几位兄弟，花子虚被西门庆算计死了，补上了贲地传。吴典恩做了驿城。云离守承继了哥哥的官职。孙寡嘴，祝日念与西门庆渐行渐远，转身帮嫖王三官，在西门庆梳笼过的李桂姐家走动。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孙寡嘴和祝日念有些不够哥们义气。白来抢曾在西门庆家死皮赖脸蹭了一顿饭，让西门庆从心里大大的瞧不起。
十兄弟中，常时节属于老实本分又懦弱的那种人。所以，常时节对西门庆只会直来直去，却不像应伯爵向西门庆借钱那样，先夸西门庆有钱、有前程，再说西门庆对自己的好处、表示感恩，最后说自己目前的苦处，西门庆想不给都不行，心甘情愿掏出五十两雪花银。
常时节借钱历程漫长，几经周折，西门庆再三推辞，常时节再三恳求，并找了应伯爵从中帮忙，可见，常时节是被逼到了绝境。
第五十五回，西门庆给蔡京拜寿从东京回来，“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转眼近一个月过去了，而常时节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门庆的事情，还不得个到手，房主又日夜催迸了不的，便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西门庆家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
回家后又被常二嫂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说的常时节有口无言，不敢做。常时节有些怕老婆。
无奈之下，常时节只好再找应伯爵吃酒想法子，酒过两巡，常时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勾会，房子又催迸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早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
应伯爵倒是爽快，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
三
说来也巧，这天正赶上西门庆在家躲酒，应伯爵就问：“这两日杭州货船怎地还不见到？不知他买卖货物何如？前日哥许下李三、黄四的银子，哥许他待门外徐四银到手，凑放与他罢！”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阁着，书也没稍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我也只得依你了。”
应伯爵又挨到西门庆身边坐下，乘间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迸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哩。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了，人走动也只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吧。”
西门庆再次表示自己钱紧，道：“我当先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了这番，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要房子时，我就替他兑银子买。如今又恁地要紧？”应伯爵马上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
西门庆去东京给蔡太师送礼，送了汉锦、蜀锦、火浣布、西洋布各二十疋，狮蛮玉带、金镶奇南香带、玉杯犀杯等珍玩无数，还有黄金二百两，此时为了几十两银子却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纔勾住了？”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著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交他成就了这桩事罢。”
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拏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
常时节再一次被西门庆打发了，但这次的收获是十二两碎银，是西门庆去东京太师府中预备赏人剩下的碎银。
常时节一而再，再而三，丢弃颜面，低三下四，不过图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惆怅。
当常时节袖着银子欢快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常二嫂又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躲里受用。”常时节不开口，只是憋着，是想给常二嫂一个惊喜。任常二嫂骂完，轻轻把袖里银子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
常二嫂看见了银子，就要来抢。常时节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
常二嫂陪着笑脸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到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嫂见常时节不开口不理会自己，感到了惭愧，禁不住掉下泪来。
四
大凡男人都不喜欢女人唠叨，常时节也是不满常二嫂的嘴碎：“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可转念一想：“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于是就对常二嫂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纔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常时节又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
寻常夫妻的感情都是在柴米油盐中培养起来的。两个人解开心结后，便互相关心各自的情况，也是寻常夫妻间最寻常的问候，那便是吃饭。常二嫂道：“你那里吃饭来没有？”常时节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常时节买了米，又买了一大块羊肉儿，兴高采烈跑回家。常二嫂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时节笑道：“刚纔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
常二嫂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纔在大官人屋里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
看着常二嫂吃饭，常时节心里必是美翻了天，因为妻子吃饱了饭，家里听到了笑声，有了温馨的氛围。常时节又去买衣服。有了银子的常时节挑挑拣拣先给常二嫂买了“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紬裙子，月白云紬衫儿，红绫袄子儿，白紬子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紬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花了六两五钱银子。
西门庆借给常时节的几两碎银，对于这对平凡夫妻既是救命的稻草，也是夫妻间加深感情的润滑剂。贫贱夫妻未必百事哀，只要相互理解，相濡以沫，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常二嫂吃饱了饭，又有了新衣服，便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常时节身心也得到了满足。
作为贫贱夫妻，常二嫂嘴碎是必然，抱怨生活的艰辛发泄心中的怨气是常态。难得的是常时节理解、体谅常二嫂，说明两人虽然贫穷，却能同舟共济，有一定的感情基础。
这样的感情基础来自坚守与忠贞。常二嫂说自己没失过花，就是没失过身。《金瓶梅》中的宋慧莲、王六儿包括奶妈如意，都是有夫之妇，哪个不是为了西门庆的几两碎银不顾廉耻，卖身投靠。常二嫂甘于贫穷，与常时节相依相守，实是《金瓶梅》世界中“万物可价”难得的清流。
五
从常时节第五十五回求告西门庆到第六十回，西门庆段子铺开张；从蔡太师的生日炎暑之日到九月份的金秋荐爽。在这其间，西门庆去东京给蔡太师拜寿，发送了唯一的儿子官哥及段子铺开张，花银无数。西门庆不是没有银子，这其间五百两银子捐助了永福寺的和尚，三十两银子捐助了薛姑子去印经。第六十回，韩道国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段绢货物，又选在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当天就卖了五百两银子。
第二天，应伯爵又领来李智、黄四交银子，也就是西门庆借贷出去的银子，应伯爵告诉西门庆：“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勾还人。只挪了这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银子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
此时，西门庆心情大好，善心大发，才想起常时节的房子，问应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就卖了。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了，我心里正乱着哩，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应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甚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来见哥替你题就是了。”西门庆听了便道：“也罢，你吃了饭，拏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教常二哥门面开个小本铺儿，月间撰的几钱银子儿，勾他两口儿盘搅过来就是了。”
常时节与常二嫂虽然贫贱，对内相互扶持、包容，对外懂得感恩、将快乐与人分享。
第六十一回，重阳节赏菊，常时节送来四十个秘制大螃蟹就是说明。应伯爵告诉西门庆：“常二哥蒙你厚情，成了房子。无甚么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这螃蟹鲜，并两双炉烧鸭儿，邀我来同和哥坐坐。”西门庆道：“常二哥，你又费这个心做甚么？你令正病纔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说！他说道：‘别的东儿来，恐怕哥不稀罕’。”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堞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又有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
常时节的感恩，全在螃蟹里，既贵重又有特色，再次表现了常时节与常二嫂的纯朴与真诚。
六
常时节和常二嫂的秘制螃蟹，让人啧啧称赞，首先是谢希大表示：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吴大舅也说：“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道：“也难为我这常嫂，也这般好手段儿。”常时节谦虚地表示：“贱累还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话。”
西门庆因问：“常二哥，几时搬过去？”应伯爵道：“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那家子已是寻下房子，两三日就搬了。昨见好日子，买刮了些杂货儿，门首把铺儿也开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铺儿里看银子儿。”
西门庆虽然几个推脱常时节，但也要好人做到底，就说道：“俺每几时买些礼来，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儿。叫两个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时节表示：“小弟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恐怕哥受屈驰。”
俗话说：救急不救贫，西门庆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解了常时节的生存难题，也是好事一桩，好人一个；应伯爵从中帮忙、说和，不浑水只打鱼，确实难得；常时节以纯朴真诚懂得感恩回报，吃水不忘挖井人，如果人世间多些这样的情谊，少些落井下石，即使人生有些时候，缺那几两碎银，都不是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