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存)

[复制链接]
查看11 | 回复0 | 2021-1-26 10: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很长时间,我以为肉体是一个“表面”,而且仅仅是一个表面或者表象的问题。这令人感到沮丧和可怕。很多年以后,我才发觉,身体是时间的祭品,又是生命乃至灵魂的容器。

身体这一个鲜活和独特的存在,其实不仅是某个人的,当你成形,就具备了形而上的哲学、社会意义乃至私密、自由、独立等特性。但肉体之于实际的个人,它在远处,也在近处,在我也在他者之间。时间是最宽阔和最狭窄的过滤器,我们穿梭,沿路遗留的碎屑,丰腴或者干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翅膀上落满灰尘的蝴蝶。
肉体是短暂的,脆弱的,但也是一个真理。
很多年前,在乡村上午的烈日山谷,我去除廉价的衣裳,将身体探进冰凉的泉水。四周的山和核桃树、大批的茅草都看到了,当然还有飞鸟和害虫。一具活动的肉体,新鲜的,除了先天性的胎记和不小心的伤痕,可以说毫无瑕疵。它是健康的、美的、独一无二,甚至绝无仅有的。除了左脚踝的长长伤疤、头顶的石头痕迹,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害羞了。多好的身体呀,白皙、明净、单独、自我不明、涉世未深。多少年后,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惊奇和叹息。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是透明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彩,就连地面的阴影也都萎缩且透明的。
可是现在呢?我的身体,整个夏天都是黑色的,栗色的黑。在沙漠,直射的阳光聚敛了所有的光,头顶和脚下的,拦腰而来的阳光,它叫我皮肤发黑,甚至红肿和脱皮。直到秋后的好长时间,它才恢复到原先的白。这其中,肯定是有所流失的,我知道,黑和白之间的皱褶,还有自然的松弛、剥落和谈价,都是必然的。在时间之中,它们悄然进行,有一种温柔的残忍,且手法高妙。
2004年以前,作为一个青年男人,我有点瘦弱,66公斤,一米七三的个子,似乎比刚刚到西北时候要好一些。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的身体一直在55公斤和48公斤之间徘徊,有时候皮包骨,有时候稍微有点肉感。
几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眼窝深陷的人,现在就躺在我的电脑硬盘及部分相册里,像是时光的沉默者,留存于生命底部的单薄影像。每次看到都像是一个极端陌生者,沉默着吓人。猛然想起从前的那个人,那个我,忍不住恍惚和心酸。
再一年之后,我的身体频繁出现问题。我想,这是时间的缘故,就像一棵树,长大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灾难。
2005年以后,我的身体的健康情况应当是这样的:慢性浅表性胃炎、胆囊炎、右眼视力减弱、轻微的风湿性关节疼痛(刮风下雨、天阴和病毒性感冒时候都会隐隐作疼);左脚踝的伤疤长五厘米,红色,像蚯蚓,高高隆起。我记得是在老家一个池塘边儿滑倒,被一块石头的锋利头角划破的;头顶和左边的脑袋上各有一个石头砸的痕迹,似乎是邻居武生在我十岁那年冷不丁扔到我头上的;后背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痣,每次洗澡时候都摸到它们。母亲迷信说,背上的黑痣要一辈子负重或者要背黑锅的意思。右手中指中间有一处不怎么明显的刀子疤痕,是被做木匠的四表哥的电刨子割的,流了好多血,滴在叫薇的女同学家院子里。
我想这就是我的身体,一个人,活着的证据,放纵和安静的巢穴,孟德斯鸠说:没有一个词比自由有更多的涵义。身体是不是呢,我也想重复说,在尘世中,也没有哪一个词比身体更为具体和确切了。
深夜的景象
有一种睡眠没有意识,而且异常干净,不可重复。很多年后,关于身体,我至今记忆深刻的那一个夜晚,在我的直觉里是长方形的,角棱分明的。或许是闷热的缘故,空气粘稠,像稀释了的蜂蜜,又像风吹之后再度粘合在一起的细碎尘土——我醒了,酒意早已撤退,喉咙干燥,裂开一样。爬起来,开灯、倒水,迫不及待喝,仰着脖子,从嘴角溢出来的温水,落在裸露的胸脯上,快速沿胸沟向下——像上帝一颗眼泪,海底的一粒晶盐。
我不可避免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深夜的,光亮的,四周寂静,他人的睡眠在隔壁的房间里面,细微的响动掺杂了婴儿的哭泣和大人的梦呓。坐在床沿上,看着下落的水珠——像是一根白色的线,继续向下,迅速流失。我一阵惊异。
在深夜。这种不经意的发生,它从深处激发了一个欲望——身体的,也是原始的,似乎一把刀子,旋转着打开外壳,蓬动的果实开始涌动。
我想,在深夜,沉沉入睡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仅仅是睡眠,夜晚,在人生命中的作用便会显得干瘪和暗淡,如同剪刀被闲置,花朵被疏远。这是一种温柔的,带有残酷性的趣味启发乃至生命和灵魂的醒悟。再次躺下来,明亮的光看着我,一个人,在寂静中,神灵活跃的时刻,摊开自己的肉体,这预示着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我想到了,但空荡荡的被褥空荡荡地摊放着,洗后的肥皂香味让我想到阳光和水流。
窗外很黑,星星从玻璃上透过来,眼神叵测。我忽然想:天空上面,如果有神灵,此刻他们在做什么?沉睡?警惕?俯瞰?叹息?还是绝望和不安?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从窗边连续的布匹一样,一路遥远。
我关掉灯光,房间黑了,与黑夜融为一体。闭上眼睛,我想继续睡眠——隔壁的男人咳嗽了一下,一个女人嗔怪了一句什么。我想到他们——是一对夫妻,还是一对情人?这又是一个不经意的——很多时候,我们被这些突来事件惊醒,缠绕,莫名所以——很久之后,趋向润滑的喉咙又有一种强烈的干渴迹象——我想再喝一些水,水在很多时候可以浇灭身体内的一些火焰或者幻象。我举起杯子,水顺流而下,直进肠胃,有一股来自身体之内的温热,缓慢升起。
这是惬意的,我复又坐下来,黑着的电视屏幕像是一张黑夜的嘴巴,空洞且有意味地看着我。我仔细端详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一个人,是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一个人身体,白的,灰暗的白,基本保持了原形和原色。这是一个发现,尽管从前有过,但从未注意,这令我吃惊。我想这个物质——它一定收藏了我的肉体,我在深夜的某种眼神和肉体的某种姿态。
这时候,我有一种被审视和管束的感觉,紧张而又新鲜,来自身体内部,被陷入或者监控的捆束感一下子袭击全身。我想到:几年前,我刚刚摆脱了一个人睡眠,从两个人到三个人,其间递减和增添的,究竟是什么,有时候明晰如画,有时候云遮雾拦,让我迷惑不堪,无法厘清。
我记得,单身年代一个人总是想到另外一个人,想到共同的睡眠,乃至睡眠内外的一些事情,它们是生动的,美好的,有着天下大安的彻底安全感,还有一种置身于广阔人类乃至自然之间的私密的激越感。
可现在,因为工作,我又不得不回到一个人的睡眠,在白昼,一个人总是单独的,即使身在闹市,众声喧哗。而夜晚,一切都在安放,在撤离,在遁逃,剩下的,就只是一个人的肉体和他的灵魂了。
有好多次,我一个人,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夜间,不知道转换了多少个姿势——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沿上,像一个杂技演员,稍一放松,就会跌下去。
这是令人愉悦的,有一种快感——偌大的房间之内,一个人就是自己的神,一个人的肉体和意志主宰了这个狭小的世界——被个人统治的世界,又被它们统治着的自己,这种交互的主导叫我长时间地感觉到个人于世界一隅的独立和快乐——很多一个人的深夜,我总是裸体睡眠,毫无顾忌——原始的,没有修养甚或不知羞耻、自然放开的。凌晨或者夜半,醒来,四周空旷,只有呼吸的空间当中,家什沉默,墙上的挂图和巨幅相片,笑着或者冷静,都有一种隔世之感——时间久了,会有一种潮湿,有一种本能,从睡眠中生长起来——像悬崖峭壁上柔韧的藤条,流水中激荡的苔藓和石头点燃的火焰。
疾病的唤醒
我觉得了疼痛,母亲不予理睬。我躺在乡村十六岁的床上,空荡荡的房内,除了几件家具,就只有我一个人,肉体被疼痛揉皱。我将自己放在床上,单薄的床,一动身子就吱吱呀呀响。左胸口连接肋骨的地方生了几颗明亮亮的水泡,灰色的,底层有一些淡淡的黑,香烟头钉着烫一样的疼,锥心刺骨,我呻吟出声。正午的乡村像是一个炎热的蒸笼,花草、树木和庄稼,流水和行云,无声无息,独自在它们的位置。
而疼痛是我的,一个人肉体,被疼痛占据。我想喊出来,可是喊给谁呢?是疼吗,肉体、灵魂的吗?它们就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所有的疼痛都是肉体自己发动的,与谁都无瓜葛。傍晚,我没有吃饭,疼痛持续,向着深夜或更多昼夜。
我躺下来,翻身、翻身、翻身、翻身,趴下、趴下、趴下,再翻身仰起,转过来,再转过去——黑夜真黑,一个人的疼,像蜂群连续的蛰——我想睡。我总是记得,睡着了就没有了疼,消失或者或者暂且隐藏,而疼痛控制了我尚还年幼的肉体,也张开或举起了我的意志,像是一支烧红的铁钳,使劲拧、拧、拧——越来越紧,越来越疼。
凌晨三点,头天早上买的十二粒去疼片被我吃光了。天还没亮,我开门,走下去,站在安静的院子里一声一声喊娘。母亲开门,看到我疼痛的模样,掀开我的衣襟 昨天稀疏的水泡开始向后腰蔓延,一排排,以腰带状,密密挨挨,一颗颗,类似家鸡的眼睛,还在火烧一样地疼。有些水在里面汇聚鼓胀,急于爆破。母亲急忙带了我,去看医生。
清晨的脚步是趔趄的,也是响亮的。我告诉医生:一夜之间吃了十二粒去疼片,他惊诧说,到现在能没事够你幸运!我不明所以,抱着疼痛,痛苦地盯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母亲说,去疼片吃多了会死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渴望以最快的速度遏制疼痛。
再一天,带状的水泡就要合拢了,从左侧到右侧,还有一指的距离。母亲带我又找了一个医生,他看看说,是带状疱疹,俗称蛇缠腰。两条疱疹合拢,人就没有命了。我吓了一跳,瞬间忘了疼痛,站在当地,低头,看着缠绕胸部的带状疱疹。他开了中药,几只蜈蚣,还有一点硫磺。说:加点白酒,把它们和在一起捣烂,按逆时针方向涂,应当会治好!回到家里,母亲下手,捣好,逆时针方向涂在上面。我感觉到了一种凉,透入心脾的凉。到下午,疼痛减退,鼓胀的水泡慢慢干瘪,到第二天,就都不见了,曾经疼痛的地方,留下一道明显的白色痕迹。
后来,我想到,这就是疾病,巨大的,灾难性的,属于肉体自己的,但又何尝不是精神和灵魂的呢?一个将要成人的孩子,他正在告别,肉体在成熟,在前进,既是一个悖论又是一个沮丧;是一种不自觉的渴望,又是一个灾难。
二十九岁那年,从北京上车,还没到张家口,胸脯疼痛起来,胀疼,像是一只无法停止打气的皮球——趴在铺位上,疼痛让我无法顾忌形象——这是最难堪的,疼痛将一个人的肉体尊严轻而易举地打垮了。持续到第二天傍晚,到嘉峪关下车后,住进医院,一瓶菌必治,疼痛才有所缓解。躺在病床上,我才发现,四周都是人,一张张的白色床铺上,都有一个躺倒的人,肉体在衣服里面,紧紧包裹,疼痛在肉体之内,像岩浆或者暗流,隐隐约约,翻滚腾跃。
白昼的迹象
活着的唯一证据:肉体,在白昼,被自己包裹起来,用柔软的丝棉或者稍微坚硬的布匹,肉体和灵魂,都在里面隐藏,像是一个怕风的孩子——它的存在就是我们的存在。而通常,我是淡忘了的,由意志驱使,行动决定。在早晨,感觉到饥饿,这是肉体对生命的要挟。最好的食物来自大地上其他生灵的身体,动的和静的,生长的和腐朽的……吞咽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些食物的原始长相和被烹制之前的种种形状或者思维,只是吞食。嘴巴,牙齿,食道和肠胃,一连串的,机械而敏感的动作,叫我想起庞大的,带有齿轮的机器。
这是残酷的,而肉体却感到了充实、舒服,充满力量。这种以残杀和吞食为首要原则的方式,在很多时候,我们是忽略了的,听从它的驱使,又在其中麻木和迷失。这是意志的悲哀。早晨,明亮是对肉体的另一种遮盖。在黑暗中的膨胀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社会的人,约束的人,衣冠楚楚的人,道貌岸然的人。在众多的人之间,穿梭、摩擦,没有意义而又兴味无穷。
上午,太阳司空见惯,熟视无睹是否也是一种漠视和不尊重?走在阳光下面,觉得了一种笼罩,感觉与地面上的一只蚂蚁和甲虫毫无区别。灼热了,渴望荫凉,汗水在某些时候不失时机地浸湿衣服——肉体显露。肉体,它永远都比衣裳强大和持久。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在戈壁深处,看到一只受伤的沙鸡,不知道公的还是母的,一只脚血迹隐隐,疼得叫唤——我们来到,看见另外一只沙鸡,仓皇飞向远处的一个小沙丘上,落下来,一边咯咯叫着,一边看我们。从它的叫声中,我感觉到一种即将失去的惧怕和兔死狐悲的惊惶与悲哀。我抱起受伤的那只,它咯咯叫着,小小的眼睛充满了疑惑,低垂向下,不看我们的脸,只是低着头颅,似乎在用无助和沉默猜测自己的命运。
包扎好了,我把它放在地上,它使劲挣扎了几下,又扑倒,咯咯叫,另外一只也加大了嗓门。两只遥相呼应的沙鸡,在那个中午,使得枯燥寂寞的戈壁有了一丝生命气息。我躲进一丛红柳树下,像豹子或者绵羊一样看着它们。不一会儿,那只健壮的沙鸡飞回来,收拢羽毛,落在受伤的这只沙鸡身边。它们慢慢移进一丛骆驼刺,叫声随之越来越小,直到什么也听不见。
那时候,我想到了肉体——它们,两只沙鸡,或者两个人,无论再强大的爱,没有了肉体,其他都是虚无的——有这个想法后,蓦然之间,觉得戈壁出奇的大,比往常感觉更大更空,空洞无物的空,没有着落的空。脚下的沙砾滚烫,却又好像没有温度。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我们在红柳树丛当中喝完了一天的水,没有感到饥饿,只是渴,没完没了的渴,好像整个身体就只需要水来维持一样。
回路上,太阳隐没,西边的血晕很快消散,黑色升起,像是从细碎沙子当中伸出的万千黑头发,攀援直上,要与天空接壤。灼热的戈壁骤然冷了,沙子的温度转眼不见,风也是凉的,冲进衣服,像是雪粒飘落在裸体上一样。这时候,我才觉得了饥饿,无法忍受的,身体似乎空了,只剩下一张皮。我想到在路上遇到一些什么:相同的行者(一定要带着粮食),沙鸡和野兔,或者红狐(但却没有取火的木柴)。在戈壁,除了这些,再不会有什么可以充饥了。这是异常残酷的,深陷的戈壁就像是一座旷古的牢狱,就是无法穿透的饥饿陷阱之于肉体的残酷刑罚。
洗浴的快乐
被灵魂控制的,收藏的肉体,在“我”之中是乖顺的,很多时间,健康着的肉体,就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孩子——充满着令人期待的美好事物,让人觉得了存在的强大。在清水中,肉体是欢快的,甚至会像孩子一样发出清脆的叫声。即使在稍微浑浊的水里,肉体也会瞬间干净起来。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村下的一个水库中玩水,众多的孩子,众多的肉体,站在坝堤上,一齐大喊一声,声音未落,跃入水中,小小的肉体与水面击打出的响亮声音,在两边石壁上跌宕。
可惜,那时候不知道用肉体去清洗肉体,用手掌去掉更多处的生活中沾染的灰尘。总是在游玩之后,躺在滚烫的青石上面,晒干身子,打掉嵌在肉里的沙子,穿上衣裤急匆匆离去。直到身体某些地方慢慢长大、觉得了羞耻,不能公开于众的时候,才感觉到了身体的脏。有一年冬天,我的膝盖上结了一层黑色的痂垢,一片一片,像是雀斑——穿衣脱衣时候,总觉得不舒服,但没有地方可以洗。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只有一个人,谁也看不到。白昼厚厚的衣服遮掩了它们,这是我在那个年月,之所以能够趾高气扬神态,行走于众,而丝毫不汗颜的根本原因和心理支撑。
夏天还没有完全到来,燥热,身上的脏,肉体的累,让我急不可耐。早早涉水——但再也不敢光天化日了,躲在隐蔽处,感觉像在做一件丢人的,甚至是可耻的事情一样,搓搓洗洗之间,还东张西望,提防突如其来的目光——在那个时候,身体是被侮辱了的,是伦理和人为的荣辱羞耻观念强加给了肉体,无辜的身体,它不得不蒙受。
直到穿上衣服,布匹的遮掩让我长舒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后来,趁夜去洗澡,在河里,第一次感觉黑夜的世俗功用,人的目光是有限的,而其他品类的则不用提防——很多时候遇到水花蛇和青蛙,还有水藻和蝌蚪,蚊子的尖嘴巴猛然扎进皮肤,疼痛之后,被手掌拍死或者杳无踪影。
最美的就是成群的萤火虫了,在远处,打着黑夜的灯笼,飞来飞去,不高不低,围绕在身体周围,似乎集体的舞蹈。清水在身体上滑过,柔绵、迅速,悬挂在某处的那些,也很快掉落——不用擦干,站在一块冲洗干净的石头上,风吹来,像水的另一种形态,擦过去,一遍一遍,然后是干燥的肉体,在更大的黑色中,显示出自己独一无二的白,空前绝后的白。
而集体的洗浴是不快乐的,拘谨的,一群同性,在一起,排成一行,唧唧喳喳,在飞落的水中,我怎么也感觉不到美感——这时候,我时常想起异性的洗浴——她们是不是也像这样呢?裸坦的身体,白得耀眼的身体,肌肉晃动弹跳的肉体,到底怎么样的姿势和神色?这样想的时候,我是羞涩的,又是激越的,我不能隐讳或者回避。后来和一个异性一起洗浴肉体,第一次之后,蓦然觉得所有的肉体都是相同的,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秘密不过是某种意识的给予和附加。此后很多次,和异性一起洗浴,我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而像往常一样,专注于清除肉体上存在的灰尘——再替她清洗,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从熟悉到陌生处——然后穿衣,出来,还原为众目睽睽之下的肉体和精神常态。
身体的痕迹
早上醒来,感觉肉体当中有一种疏松感。睁开眼睛,看见裸在外面的胳膊,手指像是一小截一小截的木棍,被意识招回来,被血液充满——再就是丹田的胀,难受的胀。我知道必须要清除……还有,某一部分不讲道理,莫名其妙地耸起——这或许就是肉体意义的根本所在了。我还觉得,每一具肉体都有自己的方向,终极和暂时的,虚无的和真实的——它们都必然前往和到达。
康德说:“要把人当作目的看待,决不能把人当作手段使用。”而肉体呢?对于拥有者本人,或者他人,又该是怎样的呢?我想这就是肉体,而最为强大的敌人——过去好多年,少年,青年,再往后一些时间,肉体还会遭遇一些什么呢?尽管明了,但我不愿意说出来。某些时候我笑,在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奇怪的皱纹,自己的,当然也是肉体的,在眼角和嘴角。我才明白,真正的痕迹不是疾病,也不是欲望——时间,它比这些持久和庞大千万倍。
每次洗脚,或挽起裤角时,就看到了一道伤疤,在左脚踝,像一条永生的红色蚯蚓——多年之前,在家乡的池塘边,滑下去,一块石头划开了它,红色的血在清凌凌的水塘中,棉花一样浸润、扩散。伤口后,疤痕留了下来。有一年胃疼,去医院做胃镜,长长的金属管子,从嘴巴,从喉咙,蛇一样钻进去,在我的胃里,曲折扭动。我疼,强烈想呕吐,呼叫他们拿出来。而他们不,慢条斯理,无视我挣扎。他们说,我的胃正在发炎,慢性浅表性胃炎,给我开了西药——我向来抵制这种生物合剂,想吃草药,泥土上和水中生长的,大地和天空中的——它们尽管苦涩,但我觉得安全,滋润。
去年开始,我的肚腹开始臃肿起来了,一夜之间的事情,虽然不大,但那种臃肿,是从来没有过的,以致淹没了肚脐边最好看的一颗痣——我一直将它当作自己肉体的一个奇迹——或者上帝的有意味的安排。而逐渐的胀大,肚腹像是一面逐渐隆起的鼓,空腹敲打的时候,会有一种咚咚的响声。
我还发现,肉体正在变得难看,色泽、质感,柔软中有了些微的粗糙——我刚刚三十二岁,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肉体:引以为骄傲的,无论何时,唯一可以理直气壮称作私有的无价之宝。它开始让我沮丧,我再也不是很多年前在正午的水库边无意炫耀美好肉体的少年了。时间,肉体,我看到它们的巨大齿轮,正在不紧不慢地运送,折叠和收藏。
好像从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每隔半年,我要去医院一次,把肉体交给他人和机器,看肉体的内部:咽喉、心脏、脾、胃、肝、肾、肠道,还有流动的血液和坚硬的骨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肉体,那个时候忘却是无知的,而现在重视又说明了什么?总是有一些东西,在空气,在水里和食物当中,长着尖锐的角和牙齿,向着肉体前进、驻扎、繁衍和茁壮成长——我知道,在某一天,它们一定会得逞的,但于我而言,我不想就在现在。
常常听到或者想起与肉体有关的故事和传说,以身饲虎的佛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们,将肉体贡献出来,给它们,是不是一种丢弃和亵渎?肉体是有罪的,罪恶之源,我怎么也不相信——每一个肉体都是光辉的,无可复制和无可比拟的。通常,我第一个抚摸到的物体不是其他,是肉体,自己的和他人的,温暖、弹性、自由、可爱——不可忽视的强大存在。
肉体的流传
我看到了流传。肉体,从自己看到他人,从老迈到年轻,坟墓和产房——肉体,我觉得了它的强大存在,不可遏制,无法替代,独一无二的肉体,在事实中形成、张开、游走和矗立。三年前夏天的一天,我在产房外面,长长的走廊,焦急等待和担忧之后,一个人出来了,被一个人抱着——陌生的,小小的,从对面走过来——我激动了,看他,那样的小,路过我时的眼睛满是好奇和懵懂,但神情却好像已完全弄懂了这个世界一样。
我知道——肉体诞生,灵魂迅速形成,精神慢慢汇集,一个人显现在眼前的景象,唯一的就是肉体——所有的行为和语言,肉体的一切表达,繁复或单纯,都是一种流传。此前多年,那个十多岁的少年,对肉体的流传抱着强烈好奇心:羞涩而隐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就会有一个新的人,新的肉体诞生——这是事实,公开明朗而且确凿无误,但熟视无睹,稔熟于心的人们,言必隐讳,谁也不会坦然告诉一个渴望明白此中奥秘的孩子。
这是隔离、排斥,还是故作姿态?后来我才知道,异性之间,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必然要有一些过程和特殊的动作,以及密不可言的机遇:肉体的,生命的,似乎更像是上帝的、自然的和本我的。我惊奇于这种流传的方式,它充满了公开的隐秘性和不被想象控制的逆转性。直到成年,这种流传或者说创造几乎占据了我每一个独处的夜晚,激越、亢奋、爆破,欲罢不能的时候,我才真的发现了肉体的力量——缘自上帝花园和动物天性的强大本能。
直到对方频频呕吐,肉体不适,肚腹逐渐隆起,我才确信,又一个肉体生成了!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简直有些可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这种感觉——想到自己的生成,最小的精子和卵子,最小的凝结和逐渐成形的胚胎——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晕眩之感。身体在强大的水中奋力逆游,四周都是强大的水,汹涌连贯,激荡不息。我不知道那是温床和土壤,还是飓风和岩浆?
这一过程,让我想起克鲁泡特金阐述的包括人类在内的互助法则——抛开本能、天性和社会的伦理功能,互助构成了肉体流传,生生不灭。晚上,躺在三岁的儿子一边,感觉异常,他的呼吸是均匀的,细微得听不到声息——这一定是干净的结果,我固执认为:尘世的过程就是肉体由清新到严重污染乃至逐渐衰败的过程——生命、爱情、责任、义务、精神、理想,终极的和短暂的,人文的和速朽的,不过是肉体的衍生物品。
我也常常想:我之后,是儿子——构成了我们肉体流传的最大可能,这种奇怪的想法包含了一些被世俗所不容的因素,但无法悖逆。对此,我时常如此想,但总难以出口。而儿子,三岁的孩子,清净单纯的肉体和意志,他尚且没有这种意识,但谁敢说他压根就不知道呢?但这些,或者关于肉体,我只能说: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只能是一个时间问题。
身体的证据
最近一段时间,感觉自己的肉体正在向棉花靠近——这很奇怪,却又无比合理。很多时候,我常常抚摸自己的肉体,无人时候,像是一个有自恋倾向的病人,手指轻柔,像冰面上划动的树叶或者鱼,一阵轻微震颤之后,是连串的奇思怪想和神经慌乱。有时候忍不住使劲捏住其中一点:疼,松开,身体的某种意识聚集。这种感觉是振奋的,我确信了肉体的存在,与此同时,也确认了自己精神和灵魂的存在。
这就是证据了,—个人的,更多人,想来都是如此。有一年冬天,我躺在一个人的床上,感到冷,宿舍的窗户吹进西伯利亚的寒风,有着戈壁卵石一样的形状和温度。我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变凉,鲜血的流动似乎也在减缓。我抚摸着自己的大腿,一遍一遍,快速,慌乱。慢慢地,我感到了温度,热,灵魂再次回到那里。然后脚又开始凉了,被子似乎是抹了一层油漆,硬脆如纸,触碰之后,是一阵粗糙的摩擦声。我把双脚拉上来,叠放在一起,相互摩娑,让它们自己为自己制造温暖。
再有一年,我身边有了一个人,同样冷的夜里,却再也没有感觉到异常的寒冷,肉体和肉体之间,肯定有着一座桥梁,无形且有形。那些时候,我醉心于这种生活,肉体之间的紧靠和摩娑,放开和收紧——是奇妙的,也是愉悦的。很多年后,我在很多时候回想起来,觉得是一个人的肉体拯救了另一个人的肉体,是一个人肉体对另一个人肉体的认可和热爱。
这是令人高兴的,和谐的肉体,异性的,自然的肉体,开合有度,自由旋转且包含意志和趣味的肉体,温暖之外,还有本能,本能之外,还有责任、梦想。两年之后,我感觉到了平静,一个肉体让另一个肉体觉得安慰和安全,无可遮掩,坦然来去。也就是在这一年,新的肉体诞生了——我却懵懂起来,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两个人之外,又一个人诞生了,在另一个人的肉体之内,像春天的叶芽,花朵,风中的花粉和种子,清水的根和石头的内心。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需要怎么样的过程和方式,才会如此呢?这是肉体对肉体的种植,还是肉体对肉体的离间?必须要有一个人,一个肉体来作为证据吗?我知道,这也是肉体对肉体的取代——消失成为必然的宿命,一个人是不是在世间存活过,唯有肉体可以作证。
事实也是如此:肉体是有灵性和尊严的。但尊严是内在的,在某种时候变得隐秘,不可触摸,淡淡的香味和娇艳的形状。更多的却只是一种梦想。肉体的尊严:私有、严格且不可侵犯,自尊,源自意志和灵魂的高贵因素,在更多时候阻挡和改变了我们的一切,也成就了我们的一切。
很多时候,我常常为此感到困惑。有一年春天,沿着河流,我看到众多的村庄,它的人们,当然还有牲畜,这些事物,在天空和大地间,也像人一样,恪守着肉体的某种天性和禁令。在一片阔大的草地上,我曾经认真观察过一群牧羊的肉体生活——规律或者不节制,幼小者的肉体不会被同类肆意侵犯:这是牲畜——我们之外生命的道德和天性,我觉得温暖,觉得肉体的明亮和单纯。当血散肉泥,骨殖成灰——但仍旧是美好的,我们总是会说,肉体的证据——存在的事实。短暂、仓促、脆弱、强大和创造……时间之内,生命流传。
载西湖2013年三期,感谢马叙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主题

0

回帖

4882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48824836
热门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