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第八期刊登《掌纹里的北方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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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纹里的北方巷子》
王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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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我都会看一眼自己的手面上的掌纹,其中有一条生命线,起于食指指根线与拇指根线中点,呈圆弧形抛物线延伸向腕横纹。这条生命线很像我从小长大的那条巷子。我无论如何难于忘掉那一条巷子,就如无论如何难于忘记自己的来历。我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我出生那天,天是晴朗的,还是阴沉的,有没有什么祥瑞出现呢?我问妈妈,妈妈说没有,街道上只有偶然出现的警笛声,你爸爸是被整的对象,一听到警笛就浑身颤抖。妈妈为我起了名字:克难,意思是说要克服困难。人的一生要遇到很多的磨难,要克服困难啊。
因此,我就进入了河北邯郸的这条不算窄的巷子,这条巷子里藏着风声,雨声和飘雪的声音,夏天的时候氤氲着水气,冬天的时候巷子里灌满了白雪,踩上去,咯吱吱,咯吱吱。北方的巷子没有南方的树木娇贵,没有银杏、樱桃、合欢,只有香椿树、槐树,还有一棵歪脖子柳树,槐树也会开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花群并散发出清香;而香椿树是多愁善感的,树干上总是挂着透明的眼泪(树脂),树木之间不分昼夜地说着它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
我小时候巷子是宽的,后来越来越窄,并不是抽象的,而是真实地狭窄——来自巷子两边的人家总把房基地往巷子中心挪动,于是,住户的院子宽了,巷子就窄了。巷子的名字叫河坡老街,这里的居民大多数是从邯郸周边各县移民过来的,住了几十年就成了市民。巷子两边的房子建起的时候是土房,后来是青砖和灰渣锤顶房,甚高大,住在里面很宽松,但四十岁以下的人大都不愿意在老房子里住,大多到外面买单元楼住去了。没有搬出去的是耄耋老人,他们和这条巷子相依相偎了这么多年,熟悉巷子里的初夏秋冬,即使是冬天冷一些,也愿意在这里住,觉得住在这里踏实,接地气。我也住着挺踏实,觉得在巷子里的老房里住,自己是有根的;不在这里住,就成了漂浮的尘土。因为有根,我有散文集《巷子里的阳光》,我描摹了阳光的情态,写了小巷景物,写了小巷子里的人物,努力刻画生活在巷子里的街坊们的精神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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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不仅仅邯郸有,中国的大江南北都有,上大学后,读了戴望舒的诗歌《雨巷》,知道了江南还有那么美好的巷子,还有那么朦胧的女子和无法言说的爱情......说起比较出名的巷子还是成都的宽窄巷子。一个写诗的朋友去年给我捎过来一本描写宽窄巷子的《窄门》,图文并茂,可以看见成都的宽窄巷子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古街道,上面描画出抽象又具体的成都市民生活画。画册上的宽窄巷子房舍的建筑形式大半是两个天井,即前、后两个四合院式的平房,有八字粉墙,红檐青瓦,有的大门两侧还蹲放着石狮、石鼓、石墩之类显示身份的物品,门楣上雕着金瓜、佛手、寿字等标志吉祥的饰物,屋脊有残存的泥塑兽头等,比我邯郸居住的巷子要精致得多。
我一直非常崇拜成都生活节奏的“慢”,很多城市都在快,而成都很“慢”,就有了它特立独行的个性。今年,我去新疆之前,特意走进了成都,可是看不见“慢”,看不见老成都的慢悠悠的茶馆里的咯吱吱响的竹椅子;成都城区的老街道一条又一条消失了,一座座的高楼起来了,一座比一座高,高到云层里。公路上的轿车一辆比一辆快(正在修二环).......这多少使我有点失望。力扬公司的朋友把我带到了画册上见过的那条宽窄巷子,巷子两边一律是青瓦黑墙,朱红房檐,错落有致的四合院,街檐下的老茶馆以及盖碗茶……斑驳的老墙,具有哲学意义的“时间长度”的青苔,把多情的我带进巴金、艾芜笔下的老成都的镜像。其实,我知道我的多情是多余的,时间过去了,就找不到了,就像我身边的许多人过了今天就找不到昨天一样。
说真的,眼前的宽窄巷子太精致了,增加了雅士的风格,不似百姓生活的自然和熨贴。宽巷子名人雅士比较多,窄巷子的院落很有特点,宅中有园,园里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这哪里是住人啊,简直住在诗境.......与现在的成都的宽窄巷子比起来,我还是喜欢邯郸的老巷子(虽然也拆迁的差不多了),邯郸的巷子里,具有更浓郁的百姓生活人间烟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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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是比较文静的,但是文静的孩子也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我喜欢捉一只蜗牛放在自己的掌心,看它在掌心的三条大纹之间爬行。看到邻居盖起了新房子,总是喜欢在墙体上按一个掌纹,然后躲到远处欣赏,像是欣赏一朵鲜花。
我40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巷子里,邯郸的百姓信守着古朴的生活规则,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敬我,我也不陷害你。这样的风气让老百姓生活的很幸福。邯郸属于北方,百姓的生活没有成都那样一壶水茶可以喝上一个上午。邯郸的百姓喜欢唱豫剧(因为临近河南),一挨到晚上,巷子里的百姓就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自发地来到沁河边和城内的一块一块的公园,有的拉二胡,有的吹笙,有的敲锣打鼓,还有的敲梆子,实在是什么乐器也不会的,就扯着嗓子唱豫剧。豫剧虽然不如陕西的秦腔高亢,但音域也是够宽阔的,就像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说到巷子,我一直感恩古城邯郸。我所居住的邯郸的巷子很多,年龄大的有两千多年,年纪小的也有几十年的光景,巷子纵纵横横地笼罩住了整个城市,刻画了古城邯郸的昨天和今天。如果从飞机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像是蜘蛛网。巷子是怎样诞生的?很简单,是为了走路而诞生的。中国的北方多平房,而且居住密集,一座座的平房,一座座的北方的四合院连接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隐形的系统。巷子只眷顾几十户或者几户人家。比巷子宽的是街,街和巷子不一样,街是公共的,是给更多的人和车行走的。
老巷子一天天的减少,越来越活在人们的想象里了。巷子里除了吃喝拉撒睡的烟火味道,还有什么呢?我去问老巷子老墙上的爬墙虎,这些绿兹兹的植物只顾可着劲往上爬,并不理我。巷子里种着各种不同的树,这些能带来绿荫和果实的树,除了植物学上的名字,还是另有名字的。在我的眼里,有的树木名字叫仁义,有的树木名字叫勤劳,有的树木名字叫感恩,总之,巷子虽窄,却种植着老百姓生存的根。
古城邯郸的老巷子盛产仁义,我需要说说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位于邯郸大北城的老巷子保护了来自秦国的人质子楚的儿子——嬴政。这个叫嬴政的孩子在邯郸的老巷子里长到了5岁,才回到了秦国,后来成为结束诸侯国纷争的统一天下的皇帝,即是秦始皇。我也是邯郸的外甥,也受到过巷子的保护。我的父亲出身地主,又是右派,1958年,父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我送到邯郸的姥姥家,受到了邯郸巷子的庇护。去年,我在邯郸学院做过一次讲演,起名为《巷子的文化甄别》,大致说,巷子文化就是平民文化,平民文化可以受到官僚文化的影响,但不等同于官僚文化,因此,巷子常常成为政治失意和文化失意人群的避风港。
我所居住的那条叫做河坡老街的巷子,曾经住过一个国民党军队的老军医,中校,因为治病救人人品好,文革中别的地方折腾得翻天覆地的时候,老中医生活得很平稳,至多到居委会谈过几次话,没有戴高帽子,更没有游街,一直到文革结束前自然死亡。他死得很安详,死前把自己多年总结的独家治病药方给了居委会,为巷子里的街坊们看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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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北方冬寒夏暖,四季分明,我所居住的巷子冬天会堆满积雪,因此我们这些巷子里的年轻人就会一股脑地从各自家里冲到巷子里,用三轮车和筐子把积雪挪到沁河边。春天的时候,巷子里的香椿树长出了嫩嫩的香椿(老了就不好吃了),这是孩子们最乖的时候,也是学习成绩最好的时候,因为可以吃到奖品——香椿炒鸡蛋。夏天的阳光充足,巷子里反而凉爽,因为有树木遮挡住了阳光。只有秋天好像无事可做,巷子里的大人便带着孩子去河边捕鱼、捉河蟹,改善生活。在巷子里生活,总是充满了希冀,邯郸的巷子没有空洞过,空洞是属于那些失望乃至绝望的人的。我个人曾经经历五次高考失利,一次次以差3分的结局结束,也曾经失望过,以为自己和大学无缘了,可是并没有绝望,终于考上了河北大学函授,以另一种方式受到了系统的大学教育。
邯郸在战国年代做过赵国的都城,老巷子多,老巷子的名字也多,说到老巷子的名字,名气最大的当数——回车巷。这是一位大臣对另一个大臣忍让,因此被誉为“顾全大局”,从另一个角度可以判断为忍让无底线,明明你做对了,偏偏要忍气吞声地忍让,如果大家都这么做,社会还怎样进步呢?必须有人站出来说“不”。不过当时的蔺相如不管顾虑哪个方面,他还是面对气势汹汹挑衅的廉颇忍让了,命令车夫把自己的车回避到一条小巷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廉颇的车扬长而过。名人的举动都是具有命名效应的,这条巷子后来被别人称作——回车巷。
回车巷离我所住的河坡老街的巷子只隔着一条西关街。忍让对有道德的人是有效应的,蔺相如的忍让终于让廉颇感受到了羞愧,主动背着荆条让蔺相如抽打他。这件事让现代人看来多少有点作秀,承认错误就承认了,还要脱掉衣服要求被挨打,实在太夸张了。说实在的,蔺相如忍让廉颇是有风险的,如果廉颇死不改悔,给脖子上脸,就会使蔺相如无法做人。
邯郸的巷子里总是相信善有善报的,这样的温暖的故事天天都在发生,百姓的生活不似官场的生活,不相信弱肉强食,百姓的生活氛围就和谐了一些,就温暖的了一些。而百姓就天然地认为这样的舒适是皇帝赋予的,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和谐和舒适是巷子天然形成的,正如国际歌所唱,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说远了,中国的封建社会是没有国际歌的,古老的邯郸也没有国际歌,只有民歌和儿歌,是百姓自娱自乐的。
巷子是属于平民的,我所在的邯郸,在战国年代兴盛的时候,邯郸城分为赵王城和大北城,赵王城是住贵族的,大北城是住平民的。皇城是高傲的刚性的,大北城是低姿态的,是柔性的。我是读过《邯郸县志》的,邯郸的老巷子走出的顺民多,逆民少,因此英雄人物就多凝聚在春秋战国时期。过了鼎盛时期的邯郸的老巷子,渐渐地少了锐气,多了低迷,尤其对封建皇帝有一种天然的顺从感,清朝时期到闹义和团的时候,邯郸地区基本是稳定的。
清朝末年的慈禧太后领着光绪皇帝因为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而去西安逃难,两次住进邯郸,在邯郸的老巷子里,太后和皇帝儿子睡得很平稳。我的姥姥是一位家庭妇女,她说她16岁的时候遇到邯郸道上过皇帝,姥姥的父亲当时是邯郸县衙门的捕头,大约是公安局长的角色,要维护治安的。姥姥说看到了轰隆隆的马车大队,很是威严,老百姓都在路的两边跪着,谁也不敢抬头看,过了一会,当差的说可以抬头了,皇帝的车队也过去了,连皇帝的背影都看不到,只有袅袅四飘的黄土。
有专家说中国土地的“井田制”成就了封建的根基,这仅仅是从吃的方面说的,没有说到住的。我私下认为中国的无数的蚂蚁一般的四合院以及四合院外面的密密麻麻的巷子,也是封建体系的一个根基。为什么是根基?因为稳固,四合院和巷子里天然产生的和谐文化让百姓生活的舒适。巷子的和谐氛围也影响到了巷子里的人的财富观,邯郸有一条著名的巷子——新街,这条巷子里曾经住过邯郸地方的文化名人王琴堂,王琴堂擅长楷书、水墨画,尤其擅长画梅花,他画出的梅花清新淡雅,栩栩如生。除了文化上的造就,他还积极办实业,投资兴办了贞元增酒锅、面粉厂、电灯公司,还与人合资办燃油公司、煤矿等,成为巨富,富裕后的王琴堂办了很多慈善事业,修城、办粥场、主办孤儿学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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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邯郸和邯郸以外的老巷子一天比一天少了,百姓从巷子走进单元楼,可以说得上是一场居住的革命。年轻人和老年人对这场革命的态度明显是不一样的。年轻人无疑是欢欣鼓舞的,终于可以告别低矮的房子了,可以不再半夜里往公共厕所跑了。老年人不然,他们恋旧,老房子里藏着他们的气息和体温。与年轻人相比,他们暂时无法适应高楼林立的世界,新的住所,新的城区,不仅仅是不适应的问题,还有呈现出的文化温度不一样,老街道、老房子是温的,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在老房子之间是家常便饭,单元楼就不一样了,躲进小楼成一统,每座居室都是一个小世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城市里没有鸡了,宠物狗还是有的),一座座防盗门上都写着“冷”字。
我喜欢老巷子里的暖,因此写了“巷子里的阳光”,巷子里的阳光是公共的,不是私人的,谁也无法垄断。单元楼的阳光是私人的,是局部的,只能通过凉台往房间里渗透,是残缺不全的阳光。我对巷子的感情,还在于我从巷子里享受到了许多人性的暖,在文革中血统论横行的时候,巷子里的街坊没有一点歧视我和我的家族的意思,该穿衣还要穿衣,该上学还要上学。巷子里的老年人特别能说古,我的基本的文学素养是听巷子里老年人说古培养的。再有一件事情是值得永远记住的,1986年的夏天,由于特殊的原因,我终于想告别这个世界了,就吃了半瓶子安眠药,被家人发现后,巷子里乡亲们自发地总动员,骑三轮车在车站接送旅客的拐子哥拼着最大的力气把我拉到了三医院,楼道里站着老老少少的街坊,他们一直等着我醒过来,也不知道用凉水洗了多少遍胃,那些尚未消化的药粒从我的胃里爬到了地面,冷冰冰的地面有热气。街坊们看我醒来了,才陆续叹着气回到巷子里他们各自的家。
少年时候,我在巷子里爱做两件事情,一是躺在夏日的房顶上看流星,觉得每一颗星星都是有自己的生命纹路的,它们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地神奇;二是时候仰着头看偶尔从巷子的上空飞过的飞机,飞机在天空有航线,航线就是飞机的掌纹,飞机飞得再高再远,也不会离开自己的纹路。对于生活过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巷子,我有难解难分化解不开的情结,巷子就是我的掌纹,这些年我去过中国的不少地方,但是总是觉得自己的根扎在邯郸的巷子里。尽管这些巷子的姿态不那么高蹈,不那么亮丽抢眼,甚至会萎缩到虚无,但是巷子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
随着自己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明晰我是从巷子里来的,巷子藏着我的味道和呼吸,藏着我最初的热爱和生命的冲动,一如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肤色和方言。成年以后,我有了使命感,我要努力奋斗,走出邯郸,走出巷子,至于自己奋斗到怎样的高度,暂时还不清晰,但我大约知道抵达的高度一定会连接巷子里的地气,我抵达的那个地方会比庸常的生活高一些,但定然比虚无的光彩陆离的荣耀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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