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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美林:我为什么写《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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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美林:我为什么写《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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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20 04: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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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个很奇怪的物种,因为他有一个比别的动物更发达的器官——大脑。应该说,随着年纪增大,眼前的事忘得很快,但我一直不明白,童年的事虽然已与现在相隔五六十年,可总也忘不了,上小学的那一天似乎就在我眼前。
我家在济南,住在现在的省府前街(布政司大街),东边一个巷子叫皇亲巷,连着的一个小巷叫尚书府。这个皇亲巷并没有皇亲,只是一个司马府的后门。据老人讲,也不知哪一朝的皇帝偷娶了司马家的一个小姐,因为不是明媒正娶,所以从后门接的亲……反正我们小孩听大人讲的事都犯糊涂,所以我也就糊涂着写,大家也只能糊涂着听了。
布政司大街旧址
山东省府前街路东的皇亲巷旧址
讲这些不重要,主要是讲司马府后门旁边有一个庙,庙洞里有一个土地爷和一个供台,几进的院子里,有关公、观音,观音殿里还有一个私塾,那时的私塾已经有点背时了。我们街上的孩子主要在司马府后门和土地爷庙洞子里玩,加上巷子里有一两条不管是谁家养的且都是挺“哥们儿”的小狗,小孩要求不高,有这些也就够了。
有一天放学早,我一个人来到土地庙,调皮的我无所事事,好奇地凑到土地爷大玻璃罩子里去看看有什么“情况”?没想到从土地爷屁股后面发现了“新大陆”,我伸手一掏是书!接着一本、两本、三本……越掏越好奇,后来掏出来的还有印章、刻刀、印床子。印章料有石头的、木头的、铜的……
小孩财迷,见到这些东西那好奇劲、那高兴劲就甭提啦!就地一坐便“研究”起来……后来,我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往这里跑,东西没敢拿回家,“研究”完了就送回土地爷屁股后面,这样挺保险,没人会知道。那时我虽小,却挺懂事,怕带回家说我是偷的,那就洗也洗不清了。但又是谁将这些东西放到这里来的?至今仍是个谜。
韩美林在皇亲巷的土地庙里发现了古书《四体千字文》、《六书分类》、《说文古籀》,这些“天书”影响了他一生
我从小智商不低,直到现今七十老翁,对某些感兴趣的东西仍过目不忘,好奇心“发达”(可我不感兴趣的电话号码、手机、相机、发票等与我“长期厮守”的可以说没有)。但是没想到那些书却影响了我一生——一本《四体千字文》、一部《六书分类》、两本《说文古籀》。后来,偷偷地一本本拿回了家,它们成了我的“终生伴侣”。
此生第一次接触的文字是篆书,这些像图画的文字对我一个小孩来说新鲜、好玩。从小我喜于绘事,所以一拍即合,直到小学毕业这几本书就没有离开过我。小孩子天性好玩,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有玩弹子的、有踢毽子的,可我却偏偏玩起了这些“图画”。
韩美林初次接触篆书
故乡山东是孔子的家乡,从小写书法成了我天经地义的事。我五岁就写了字,家里再穷,也没有放弃让我们写书法,尤其上了小学以后,寒暑假母亲怕我们玩野了,就把我们兄弟们送到私塾去写字,学费不贵,每人只交一块钱。
现在我是个画画的,可是我学书法的历史绝对在绘画之前。
另外,那时我还玩篆刻,用刀在石头上、木头上刻,刻得满手都是血口子。后来我玩别的(绘画、雕塑、陶艺),而且越玩越大,篆刻就顾不上了,但篆书却一直伴我终生。
韩美林的各类篆刻工具
我一再申明,因为是第一接触,我把篆字当成了“图画”,所以从我决定一生走美术道路起,篆书在我眼中也就走了“味”,它跟我走的不是书法路,加之后来我的兴趣又扩大的原因(甲骨、汉简、岩画、古陶文和一些符号、记号),它们在我眼里都没有以书法对待,而是成了根深蒂固的“形象”。
为此,我成了“另类”的古文字爱好者。
我是一个从石头缝里夹生出来的小树,儿童时期,父亲早亡,母亲和奶奶两个寡妇把我们兄弟三人拉扯大。那时我两岁,弟弟还未满月。我上的小学是一个救济会办的“正宗贫民小学”。但是我们可不是破罐破摔的人家,我早上没有早点,吃的是上学路上茶馆门口筛子里倒掉的废茶。我家再穷也不去要饭,不去求帮告助,不偷不拿,活的就是一个志气。所以我小学连着两年拿的奖状不是优异成绩奖,而是拾金不昧奖。
济南救济会“正宗小学”的校址在布政司大街的山西会馆, 图为山西会馆今存的三块修建扩建捐款石碑
母亲的祖籍浙江绍兴,她家以前是济南有名的“大户”,可惜她赶上了毛家破落的年代,但是她懂文化。我父亲少年丧父,只念过三年书,十七岁做了洋药房的店员(五洲大药房),但是他的英文和自制的药已显露出他的才气,可惜他二十八岁就归了西。
虽然上的是贫民小学,但我是幸运的,因为六个班里有三个美术、音乐老师,当时学校里演戏、唱歌、画画非常活跃。后来我上大学听音乐欣赏课,才知道我小学时期就已经熟背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了,小学四年级我们就苦读了《古文观止》。一个洋小学让我们孩子们知道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六王毕,四海一”,扎实的古文底子早已在小学给“奠”好了。此外,我们班主任还经常让我给他刻印(其实是鼓励我),同学们也让我刻。拿着几本篆书的我成了同学们羡慕和尊敬的对象,尽管我的手经常都是血糊糊的。
那时,老师、同学、家长和我们一起,虽然环境不好,可是团结友爱,彼此之间充满着和谐、友善,我们互相勉励,期待有一个辉煌的明天,我们在校歌中唱道:“但得有一技在身,就不怕贫穷,且忍耐暂时的痛苦,去发展伟大的前程……”
后来才知道,我们小学的老师和访问过的老师、前辈,都是全国最著名的专家,像李元庆、赵元任、陈叔亮、秦鸿云等,他们都是中国文艺界的脊梁。我小学演话剧《爱的教育》,辅导老师就是秦鸿云,他是中国第一部无声电影的开拓者,也是江青、赵丹的老师。后来我到济南话剧团时,他在文教局戏剧科,我们还经常联系,可惜他“文革”时被江青弄到北京给灭了。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学校仍挂着国旗,我们唱的是“毕业歌”、“救亡歌”,我十岁就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教我如何不想他……”。我八九岁就知道了当时有名的书法家像迟海鸣、王鸿钧、华世奎,也知道何绍基、铁保等一些故去的书法家,他们都去过济南。
韩美林书法作品《孔子〈礼记·礼运大同篇〉》
我的私塾老师姓赵,经常给我们唠叨这些书法家,其实我们是小孩,谁写的好坏、写什么帖都是糊涂着听糊涂着记,小孩什么也不怕,就怕老师打板子、抽笔和罚跪,仗着我记忆力好,还记着这么几个人。
我开始练的是“柳公权”,赵老师看我性格不对路就给我换了帖子。从那以后,我就练起了“颜鲁公”,再也没有换帖。直到四五年级时,老师让我写了一段爨宝子和“泰山金刚经”,换换口味,时间不长,又练回来了。
我习惯了“颜鲁公”,况且老师给我讲颜鲁公怎么做人,怎么做官,怎么刚正不阿,怎么为民请命,怎么被人诬陷而被朝廷给缢杀的,他的人格魅力加之他少年赤贫,没有纸笔、扫墙而书的童年,与我美林同样的命运,我粉丝(FANS)一样跟着他的足迹走了一生。
在我的童年里,石灰和墙是我的纸和墨,我经常在人家的墙上乱涂乱画,尤其是新墙,让人告状而挨揍是家常便饭。另外,我们巷子的石头路,也是我画画写字的好去处。
山东文武英雄兼出,梁山好汉是山东人,孔孟诸葛颜真卿也是山东人。我家出去尚书府就是教育馆,除了有个大众剧院场(江青、秦鸿云他们就是在这里演戏)外,还有个大小武术班子,我们小孩受他们不少影响。皇亲巷的墙上、地上都成了我们的天下。写字、画画、练武术都是在这条巷里。我是孩子头儿,男孩女孩都听我的。一放学,先不回家,放下书包不管大小男女一律冲墙来个半小时倒立。2001年我已经六十五岁了,心脏马上就要开刀,住在同仁医院,我为了对我的女友(现在的妻子)表示爱心,在无所示爱的情况下,灵机一动便三角倒立半个多小时,要不是她拉下我来,我还一个傻劲地在那病床上竖着,没想到医生来了,把我给熊得快钻到地窟窿里去了。
韩美林书法作品《神鬼造化》
我的武术老师姓潘,也是济南太极拳名人。
总之,童年时期虽然懵懵懂懂傻傻乎乎,没想到瞎猫乱碰遇到了这么多的恩师。现在看,家里虽然穷点,但是我的童年教育还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走上了一条“另类”的童年教育的道路,算是歪打正着吧!
从小学开始,老师就把我当成“小画家”来鼓励,我上过前后两个小学,抗日战争胜利后转到济南第二实验小学,幸运的是我又遇上一个好的班主任,他也姓潘,古典文学、诗词、音乐他都很精通,他指挥我们全校的大合唱;同时这个学校还有三个美术老师,三个音乐老师。潘老师是馆陶人,是武训学校毕业后上的大学,私塾底子很厚,写的字很有功力,他平时用毛笔改作业和写条子,不用“原子笔”。武训学校培养的人都抱着一番雄心到社会上去闯天下的。我是穷孩子,潘老师是穷孩子,颜鲁公也是穷孩子,武训要饭办学,潘老师成了我当时当“粉丝”的偶像。他是写汉简的,我到他家去过两次,他夫人很漂亮,是个小脚,他写的满墙书法,都是我没见过的汉简,这是我最深的印象,不过对我的引力没有达到非写不可的程度,他的推荐没起作用。
欣赏韩美林书法作品《心经》
颜鲁公成了我根深蒂固的偶像。他除了给我做人的启示以外,书法上的苍雄郁勃、直立天地的那种我小孩儿说不出道不来的伟岸挺拔、磅礴恢弘的气势,无疑使我感到他就是我们中华民族。这一切的一切,毫无疑问地注入到我的身心并转化为我在做人上终岁端正的基因。我崇拜英雄。
欣赏韩美林书法作品《天道》
欣赏韩美林书法作品《民胞物与》
由于潘老师的教诲,在我的记忆中,又加进了几个英雄,诸如嵇康、夏完淳、辛稼轩等等。这些有才有德的偶像,嵇康和夏完淳都是宁死也不屈的英雄,他们都是被杀害的。夏完淳被杀时才十七岁,他律诗写得一绝。辛稼轩更是血气方刚的好汉,他率骑兵五十人杀入敌营五万兵马之中,生擒叛将而还,爱国爱得不下于陆游那伤心泪。
这些常识性的丰富的知识,在我启蒙时期齐刷刷地向我聚来,使我一个穷孩子达到了别人说什么我都能插上嘴的水平,现今的教育实在不能不说多失上策。
小学毕业,一直没有接触到哪一个“高人”对我篆书的引导,因为这些老师都不写篆书。这时篆书在我记忆中已经记得很不少了,只是缺少恩师的指点,所以很自然将我逼上梁山——往画的方向自我多情地酷爱和联想,就像同性恋一样,是男是女,爱上了怎么喳?!
天意也好,偶合也好,信不信由你。我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机缘。
请向左旋转手机欣赏韩美林书法作品《行苦》
每年过年家家蒸馒头做年糕,我们穷人家只有将小米水发了以后碾成粉与小麦一起蒸成馒头,全部小麦面粉我家是吃不起的,杨白劳家还能割二斤肉,我们家只能买半斤切成丁与老疙瘩咸菜黄豆炖成“八宝菜”。说起小米碾成粉(水发米粉),家里没有石碾子,那个时候各中药店都网开一面做善事空出药碾子,让穷人家去碾米,我们巷子口有个同济堂药店,每年我们都去那儿碾米。
同济堂后院全是药材,它们很有秩序地被存在各个药架子上,屋里也有各种叠柜,放的什么好药我们小孩也管不着,但是他们院晾晒的东西里我却看到了。有个大圆簸箕上铺着一些黄表纸,上面放着一些骨头和龟甲,小店员过来给我们这些穷人(奶奶、妈妈、姑姑和邻居的孩子们)介绍这是“龙骨”,每年年终都拿出来晾一下,叫“翻个身”,上面那些文字他讲不出来,说“一拿来就有”,我什么也没听懂,只知这叫“龙骨”,是“药材”,治“ 病”的,等到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甲骨文啊!!以前没有文化,中医拿着它当药材。年方六七岁的我,幼年就能见到甲骨文,不管是巧合还是天意,毕竟一个小孩与这些古老文化纠缠上了,真是不可思议。
甲骨文
“龙骨”我不懂,治什么病我也管不着,那些文字在我的脑子里却慢慢地生根开花,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就是甲骨文,更不知道它就是金文的前身。孩子不懂偷,好奇的我把它们当成了“图画”临摹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个思考的内容:那些骨头上的画,每块骨头上字不多,几个、几十个,它们奇妙而又细腻,到老也没能从我脑子里抹去。
1948年9月24日济南解放,上了三个月初中的我辍学了。哥哥十五岁参军,1949年4月12日,不到十三岁的我也参了军。那时什么事都简单,发了一件军装褂子就表示参军了。我给一个司令员万春浦当通讯员,站岗、送信、端饭、扫地、牵马,事都不大,可是挺忙的。我的单位是建烈士纪念塔,一切都是供给制(也就是除了一件褂子外,吃住包干,每月发两三元钱的津贴)。解放战争期间没人讲“苦”字,全国陶醉在一片捷报、欢呼和苦日子混在一起的“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理想中。
十二岁小兵韩美林
这个时候我又当了一次幸运儿,万司令看我喜于绘事,不到半年我就被调到“浮雕组”,给那些“艺术家”们当通讯员去了。我在这时真正接触到了一些“家”们,他们对我终生难移的志向——画画,起了转折性的、里程碑式的影响,使我飞跃式地认识了一大批建筑工程师、画家和音乐家。
我像海绵一样地汲取着他们给我带来的一切知识。
我们浮雕组的王昭善、薛俊莲、刘素等老师,还有常来常往的张金寿、黄芝亭、黑白龙、关友声等等诸多的画家、艺术家,把我这么个小孩给惹乎得够呛,他们画画,我画画;他们雕塑,我雕塑;他们唱歌,我唱歌,就是不会拉小提琴。
被单被我撕下来画斯大林、高尔基,画了就送给我的同学赵彬,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是我的第一个欣赏者。
时间一长我拿出了我的那一小手——写了一些篆书给他们看。他们都是学洋画的,感到我这个小孩子懂这些玩意儿不可思议,只是给我鼓励,可并没有得到指点和引导。
陈叔亮解放前后在济南还办过中国艺专,他是著名书法家,和黄芝亭、薛俊莲都熟悉,来建塔委员会时见到我这个“小朋友”,他惊奇地看到我满桌子写的那些不成书法的“篆”文,大加赞扬(我不写赞“赏”,我知道我那些文字还不是书法,只是比着葫芦画瓢而已),我最深的印象是:“你这么个小鬼,能喜欢写这种字儿就不应该小看你,你怎喜欢这玩意儿?”我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挺愿意听这顺毛话(1956年他担任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同学们不知我们已认识六七年了)。
我是一个有一滴水就能活的人,没想到这几句话对我产生了那么大的作用,我要回家把那几本“书宝贝儿”拿来,这些老师哪怕只有一句话鼓励我,恐怕我就成了攻篆的战士了。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大人鼓励并且把书法和篆书的关系给我讲一讲,虽然我工作以来,在这个特有的艺术家环境中认识偌大一群艺术家。所以我听到一句鼓励的话就如获至宝,踌躇满志、壮志未酬的样子。我一个小孩简直都画疯了,直到我耄耋之年都未改画疯子的习惯,经常画得进医院……
韩美林为了写天书磨破的手
我一定把那些书拿来,让艺术家们给我加油!
可我遇上了麻烦。当我回家去取那些“书宝贝儿”的时候,我发现一本也没有了,问奶奶那些书怎么没了?她答得很干脆:“你弟弟上学没钱买练习本,那几本书翻过面来给他订了练习本了。”我的头像五雷轰顶,我已经离家八九个月了,那些本子“练习”完了也早该生火了……
我大病了一场,痛不欲生,哭得满地打滚,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与这几本书已有六七年的历史了,这感情还用说吗?它早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不理解它,不懂它,可是我不能没有它。我死亲爹也没这么哭过(那时才两岁不知道伤心),我所承受的是多么巨大的打击、感受到的是多么沉重的痛苦呀!
绝了望也绝了情的我,二十五年我没写篆字,二十五年我没有看过一本篆书,二十五年更没有刻过一块印。我到了伤心欲绝的地步!
…………
后来我参加了济南话剧团去演话剧去了,真是绝了情。1955年我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我们班主任周令钊教授是个多面手,他是一个什么都能拿起来的专家。我是一个可塑性很强的人,我有什么毛病,包括难改的口头语,只要你讲得对我都能改,所以我受他的影响很大。我们班的同学都有才气,同时入学的国画系和雕塑系都没有一个喜欢书法的学生,所以书法特别是篆书更是没人过问了。正是这个“可塑性”,我在美术学院跟我们老师学了不少玩意儿,就是没学书法。
1955年,18岁的韩美林考入中央美术学院
1955年,中央美术学院染织美术系新生合影。周令钊老师(二排右六)与韩美林(二排右一)
1956年我和同学李骐就跟着周先生设计天安门游行队伍了,后来我们参加了“十大建筑”中人民大会堂、迎宾馆等的艺术设计,成绩都是“呱呱叫”……
咱们不是写生平,所以时间一带而过到了1972年。经过毕业、教书、运动、劳动直到“文革”,我因和“三家村”的邓拓以及田汉有瓜葛而入狱,1972年11月被“解放”,仍下放安徽淮南瓷器厂继续劳动改造……
韩美林下放劳动改造的安徽淮南瓷器厂
1972年年底,我的腿已断加上出狱后身体很弱,厂里放我三个月病假,我回到上海的妈妈家养病。
1972年出狱后体重仅剩36公斤
百无聊赖,那时节干什么都得想一想是否有招灾之嫌。逛书店不会犯错,也长知识,所以它成了我最愿意去的地方,上海福州路三天两头我都泡在那里。
天不灭我。还是天意,世界这么大可就是“不是冤家不对头”。有一天,我带着两个侄子去逛街,已经逛得精疲力尽,回家的路上,顺腿又走进了古旧书店,我遛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书店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堆了一堆还没分类的古旧书,四个发光的大字闪现在我的眼前,它像是对我招手,像是对我微笑,像是对我挤眉弄眼,像是在喊我:韩美林……那“老朋友”相见的感情使我不能自制,悲喜交集——我看到了我六七岁就熟悉的那四个大字《六书分类》。我激动得直哆嗦,让服务员赶快拿过来,急不可待地还没翻一页就浑身发冷、发抖,趴在书上痛哭起来,我完全顾不了这是在书店,这是在“文化大革命”最最高潮的非常时期,那时候让我与它一起死也无二话,因为我是个刚刚出狱的人,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甩掉两个拐杖将书用劲儿抱在怀里不撒手,顾不上人前人后怎么看我,这时我在人间释放不了的错综万千的感情,全部一股脑儿地倾泻在怀里的这些书上……
韩美林毫不犹豫买下的《六书分类》
跟我去逛街的两个小侄子一看叔叔哭得这么伤心,也都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几个读者也在抹泪……书店里的人见我这么动情的痛哭,心里也都不是滋味,那个时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好心的服务员把我让到里屋,我的确也想不到,我竟会对着一部书哭得这么伤心……
在场的人不知道这些书是我六七岁时交上的朋友,三十六七年啊!“老友”相聚,谁能知道这本书第一次与我见面时我尚是个流鼻涕的小苦孩儿,心里纯得一汪清水,现今眼前这个大哭的汉子,已经蜕去人身几层皮。妻离子散、人陷低谷,至今尚且说不清道不明是个什么身份的韩美林呀!
得来不易的《愙斋集古录》
《愙斋集古录》内页
这本书很贵,已经老到一碰就碎的程度,当时我有几年的退赔金,我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书店里还给我推荐了几本,如:《愙斋集古录》(二十八本差两本,半年后书店又给我补齐了)、《金文编》和《赖古堂印谱》等等,我全买下了。我还问到《说文古籀》、《四体千字文》等书,他们后来只给我找到“补二”、“补三”,没凑全,这些书至今都在。我像“供神”一样供着它们,与它们再也不分手了。
韩美林的“宝贝们”——古书集
在厂里我算是个半残的人,拄着双拐去“上班”,我被分到贴花班,这算是轻体力劳动了。厂里新领导照顾我,给了我一间六平方米的小屋,离我劳动的贴花班不到二十步远。
工人、厂里对我不错,我们班长是一个小姑娘叫李杏春,上班时先让大家贴一大堆茶壶放到我案子上,然后让我走开。画画、写字、看书由我去啦!车间主任来问,她们就说我“上厕所去啦!”
工人文化不高,这样支持我帮助我,我没有理由不去征服人生高峰,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那时候我刚刚出狱,没人再去“研究”我的问题,就像炸弹在爆炸时离它最近的就是那个30度的安全角,我1973年以后没出“问题”,就是躲在这个安全角的缘故。
在这个夹缝里,我一住就是六年,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我还正在劳动改造之中,谁也没想到大胆的韩美林,在这间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堆的全都是“四旧”(安徽出名人,我在合肥、安庆、徽州也买了不少这类古书)。
韩美林书法作品《时穷现节》
天意,还是天意。我埋头研究古篆,直到打倒“四人帮”,竟然无人知晓,无人揭发。现在知道我写篆的人也不多,画我送人,字可是不轻易赠友,我深知书法功夫比画画要难得多。而且我写书法的目的是为了画画,直到现在也不改初衷。
…………
绕了十万八千里,也该绕回来了。我得把至今三十多年为什么写篆、写天书的事交待给大家了。
出狱不久,我回到厂里继续劳动。1974年底,厂里照顾,加之我身体极差,我劳动了两年左右厂里就不管我了,任我自由地去研究和创作。为此,几年下来我去了大半个中国,山南海北的工厂、农村,尤其是陶瓷厂、工艺厂……
在工厂里,因为创作没有条件,所以锻炼得什么纸、什么颜色都能凑合,可以说“狼吞虎咽”一样的需要。工厂里搞宣传用的纸多,没有宣纸。后来我用刷水的方法仿效宣纸效果,经过无数张试验,天终于给我网开一面,这些不似国画的水墨画,融传统国画和现代水彩画两者效果于一体的画作,居然一炮打响。我走向了世界。第一次国外展览就在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这个至今已不存在的双子座大楼,我永远也忘不了它。它让世界人民知道了我的小猴子、小熊猫……
韩美林潜心创作动物刷水画,旁边放着用来刷水的宽刷子
韩美林的动物刷水画作品
绘画取得的成绩使我成了“拼命三郎”。陶瓷厂的条件又让我在篆书上走向一条另类的道路。它也使朋友们在那时期添了一份高兴。这就是今天献给世界人民的“天书”。
我通过瓷器厂这个条件,设计了一批茶壶、文具、小瓷雕……发挥了我从小就没有显露的“篆书”。在这些器皿上能写就写,然后寄给我北京、上海、广州的老师、朋友和同学。我找到了一个发挥我写篆书才能的平台。那时我如鱼得水一样——写疯了。
我在利用这些条件做出了我“另类”陶艺。做陶艺我没有七七四十九件工具,我一直认为路是人走出来的,艺术上只要达到目的(艺术效果),可以不择手段。因此,我陶艺使用的工具全是些木头棒、火柴棍、竹片、笔管、树枝、铁丝、大头钉、梳子、锥子和锯条。这些最简单的工具却产生了“传统”工具展现不了的艺术效果。拿树枝子在陶器上刻篆字明显地增添了一分“老苍”。
因为没有老师指导(楷书功夫下在少年时期),篆书只是刻印和写着玩,而且是铅笔,即使有些发展也是“另类”,用竹片、树枝刻画。“文革”时期的1974年,艺术家没事干,小聚一起,自由小天地。那时有陈登科、黄永玉、李准、肖马等师友,环境再不好,聚在一起仍有说有笑,潇洒而自在。后来范曾、韩瀚、白桦等朋友都参加进来。谈画、谈人、谈天下。京新巷在北京车站附近,黄永玉老师的“罐斋”就在那里,我的新品种的水墨画得到他不少鼓励和指导……
韩美林与陈登科、华君武
茶壶上写的那些篆书,起初根本没考虑这些字是为什么写上去和得到书法上的回音,说白了就是写着玩,或者说“附庸风雅”。我那些茶具是闭着眼睛送到黄先生的眼里,但是我没想到他却记在心里。一日,李准、范曾、韩瀚诸君在黄府小聚,没想到黄先生拿出一本他画的册页让我用篆书给他封面上题字……
我又是一次五雷轰顶。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出其不意地给我推出了这步棋。因为他是老师,是当着这么多专家级的朋友,是我从来也没拿出来见人的“私房”本事,也是我从来没在宣纸上写出来的篆书。我从来也没这么尴尬,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
黄先生急了:“你哆嗦什么?写!……”写的什么字,怎么写的,我充血的脑袋全忘了,直到现在也没想起来……
韩美林与黄永玉
这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这是药学家在自己身上打针做实验呀!这是理发师第一次让徒弟拿剃刀剃自己的头呀!这是他对我一种多么多么的信任与鼓励呀!他的画让我来题字,我做一百个翻着花样的梦,也摊不上这种没边的事呀!
就从这次开始,我也拿起毛笔写篆书了。一天天、一年年,就是这次“京新巷写大篆”事件,让我走上非写不可的路。我不能再丢人现眼,不能再雕虫小技、胸无大志。这一生有两个字在鼓励我前进——“羞辱”!“羞”是我自己做错的事、做红脸的事;“辱”是别人对我的诽谤与迫害。它们是我一辈子前进的动力。
我感谢黄先生。
从此,大幅小幅,后来甚至丈二的纸都敢横涂纵抹了……
韩美林的天书手稿本
…………
我研究书法是为了画画。所以我的取向就不能同于古文字学家和书法家,我偏于形象的摄取。就像医生看谁都像病人一样;擦皮鞋的低头看谁的皮鞋都该擦了;警察眼里不是小偷就是违章;剃头的看到的是你头上有些日子没剪的头发……
当然,我看一切都是怎么把它变成“形象”了。
在恭恭敬敬的掌握古文字的同时,尤其是古文字在“自由散漫”时期,它的一字多义、一义多字、一字多形、多字一形,对我是绝大的诱惑,我敬仰古人伟大的创作力和想象力。我没有让它“统一”的想法。我不希望它“统一”,因为它的多变才使我好奇,才能启发我造型和结构的多样性。最好是让它们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它们形象上的多种变化对我的启发和联想,简直比在《圣经》里找心愿要现实的多。因为我面对的全是夸张了的“形象”。
韩美林的天书手稿本
小篆以后文字统一才“各就各位”。从形象的多变性上,我更喜欢小篆以前的文字。一句话,我不喜欢小篆,太板,太没个性。小篆在我眼前从没对我挤过眼。我更没有久久没见情人的那种激动和疯狂。
在秦以前文字“自由发挥”的年代里,古文字研究始终对其文字的来源、发声、字义考索不一、各执一方,百年下来亦不敢定锤。古文字出现的年代,文字发展与政治上的春秋战国一样,是个乱了套的多元时代。不可对一字一句有精确的推断。连“头等大事”的文字起源至今也无定论,更何况字形、字义、发声和后来的“书论”。
韩美林的天书手稿本
“书论”我不看。因为我看过了,而且是认真看过的。对我这个虔诚的爱好者,那些“论”曾指引我走过不少“书法教条”的弯路。现在看,“真手真眼”的论者不多。“能书者未必真手,善鉴者难得其眼”,学问太深太浅都不能切中要义。“浅者涉略泛观、不究其妙。深者吹毛求疵,掌灯索瘢。”《红楼梦》的研究“专家”们,不是还在研究“曹雪芹有几根胡子吗?”……
除了已释出的文字,我的眼开始搜寻那些“义不明”、“待考”、“不详”、“无考”或一字多释、不知其音、不知出处,有悖谬、有歧义和专用字、或体字、异体字等生僻字。甚至一些符号、记号、象形图画、岩画等等弃之不用的资料、实物和现场发现的那些“天地大美”都记在另一个本子上。当时也没有考虑怎么用,先记下来再说,其他没想那么多。
欣赏韩美林天书作品
时间也是财富,三十多年下来我对积累的这些“无家可归”、“无祖可考”的废弃了的遗存,经常记挂于心。这些不知何年何月尚未定夺的文化,若不能展现在世界面前是多么多么大的遗憾,就像是个聋哑美人,不会说话不一定不美,为什么一定要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呢?对古文化也一样,不用它看它行吗?不用它写它行吗?音乐里C小调F大调可以用“无标题”音乐让人们去品、去听,去联想、去享受。而这些遗存下来的文化不也是C大调F小调吗?这是大文化,是中华民族呀!
这些文字不仅仅是古文字学的事,是历史学、考古学、美学、结构学……诸多学科面对的巨大财富。它不仅是中华民族的财富,它也是世界人民的瑰宝。若让它永远“废而不用”的话,对世界文化一定是一个最大的遗憾。
为此,我选择了我自己对古文、古文化的看法和角度。
欣赏韩美林天书作品
对待古文字的考释上,虽然现今还不能有一个“甲骨文法帖”、“金文法帖”、“古象形文字法帖”(包括岩画、刻画符号等文化),在这个“百家争鸣”的古文字论坛上,对拍不了板的古文字、无法考释而编入附录的字,假的学者不时出现混淆添乱。近年有一个年轻人一下子解开了三千甲骨文,我拜读了以后,合书沉思,他怎么知道这些字的声音?他怎么清楚这些字的出处和用途?我始终不信他这神来之笔是怎么点品出来的!
我跳出来写“天书”是为了给美术界的人参考,看看几千年的文化里竟蕴涵着那么丰富的形象,我不是给书法界的朋友们看的,我的角度很简单——“视觉舒服的古文化感觉”就可以了。我相信,起码设计标志的人喜欢吧!起码搞现代艺术的人喜欢吧!这里绝对不会启发你去做那些甩甩点点亦为画,铁片子一拧绳子一绕不锈钢球当头照的雕塑吧!它起码教我们两个字——“概括”吧!可是这概括二字,一些画了一辈子画的人都没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实际含义。但是这些“天书”它绝对有本事把你领到“概括”的大艺术、大手笔、大气派里。它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看到它,还用得着到外面去寻寻觅觅捡拾一些外人的牙慧拿回中国当“救世军”、当“教师爷”吗?!俯拾即是的中华文化连这点自尊、自信都没有了,怎么能屹立了几千年呢?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多数风光不再啦,唯独中华民族还骄傲地站在世界前列,21世纪更是她展现风采的时代,这还用吹吗?
韩美林天书作品
另外,我跳出来写“天书”,是我等不及“古文字字帖”出世。我已古稀之年,写了一辈子,画了几十年,我发现我们中国的古文字与绘画的同一性。我们经常听到“书画同源”的教诲,但是我确实没见过谁在“同源”上有什么语出惊人的,或是真知灼见的论述,更没有人去研究它们之间“互相依存”的实践经验的著述论说。为此,我大胆地先把那些“废而不用”的字端出来,让世界也看到另类中华民族遗存而不用的文化。我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将现实生活中所用的汉字,清楚地说,把尚在“服役”的一万余字用古文字写出来。不过它还是以绘画、设计、欣赏兼实用的角度为目的,选出那些美不胜收的字形来,以供人们去发挥、创造。
说白了,我必须以我几十年艺术生涯中对“美”理解的深度,将我们古人所创造的文化,以现代审美意识去理解它、创造它,但是不伤害它(我指的是文字的结构上、字形上)。
欣赏韩美林天书作品
“永”字不是王羲之创造的,上古时期就已存在。但是“永”字的结构对学楷书而言,“永字八法”还有用,而到了其他字体上,“永字八法”就用不上了。一个“永”字,经过几千年发展,它不断地以各种形态出现在人们面前。书法与写字和考古不是一个概念。对其他艺术直接、间接的影响更不在一个概念上。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否定的——它以抽象的形式完成美的创造(象形字亦可在内)。如:绘画中的结构、字形、顿挫、点、线、面等;音乐中的旋律线、轻重、转折、断连;舞蹈中的形体、动作、收放都能从这些古文字上得到启迪。所以,艺术家看到这些丰富的、高度抽象的艺术形式,能不激动、能不眼里滴血吗?
韩美林创作“天书”
古文字上的这些“永”字已经是百花齐放了。但是后来的文字历史,经过千百书法家驰骋纵横,真是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如果秦始皇活到现在,他看到这么多“品种”,一定把它给“统一”一下。但是在今天,谁也不会嫌多、嫌不“听话”。尤其在艺术家眼中,这是一笔不可估量的文化财富。
从纵的角度看,一个字竟有这么多的写法,任何一个艺术家都会在这个几千年的“字祖”面前甘拜下风。如果从横的角度再去观察一下,你根本不认为这是在阅读我们祖先的文字。你会以惊讶的、贪婪的眼神感到你是在参加无数美女竞艳的选美大赛。这时,你会很自然地说出,中华民族深不可测的文化“你有几层神秘的面纱?你到底有多美?”
欣赏韩美林天书作品
秦统一中国后,文字归了“队”,以小篆的字形将众多的“散兵游勇”由李斯结成了一个体系。我讲过,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看,我嫌小篆太板、太没个性,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我反对文字的统一,这是两码子事。
秦统一文字以后的文字并没有走向死胡同,小篆以后又出现了分书、楷书、行书、草书。东汉以后篆书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从社会生活淡出。虽然秦统一了字体,但是字形却开始了千变万化自由驰骋的新进程。汉简、八分、魏碑、章草、大小草、狂草、宋体、仿宋体、黑体等。篆书虽已没落,但汉印、青铜器上都也还有鸟篆、虫篆、蝌蚪文……多了去啦!
从艺术家角度,这些变化又是另一个激动的视角,宋体、虫鸟篆等都是美术字(京剧、芭蕾舞中也是这样程式化处理),它们像中国画里的工笔,这大草、狂草就是中国画里的大泼墨!
韩美林天书作品
我在这眼花缭乱的文字队伍里不知道孰优孰劣,它们在我眼里全是美人。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活一百岁才三万六千天,我是个“时间穷人”,我不能什么都喜欢,这样什么都抓不住。我一根筋抓住了这个最古老的且是打入冷宫难以复出的“美人”。骑上我们的枣红马,一鞭下去就是十万八千里。至今我已收集了好几万“天书”。
无垠的草原,我还不知我将奔到什么时候。这神秘的中华民族文化,我怎么一生追随都没有见到你的真面目呢?!
韩美林的天书随笔
韩美林的天书随笔——艺术家体验生活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那些老窑、老城、老区看那些古老的、几千年也不灭的传统,那才是艺术家最肥沃的艺术土壤。
韩美林的天书随笔——古人是哪种思维型?文字没统一以前,马、牛、犬、象、虎、鱼、龟、兔......等等等等都是竖着写,这种统一又是谁“规定”的?
韩美林的天书随笔——我看到那些岩画形象,自愧不如那种大气派、大制作,虽然没有颜色,没有具体形象,不失中华民族四个大字,一叹!
韩美林的天书随笔——此书都不具备,不具古文字工具书,是给学艺术的人一点“提炼”、“概括”的启示。
韩美林的天书随笔——从字形的结构上,美学上不讲究它有多么多么的完美,就从视觉上的直感而言,仓頡也没这大本事。不言而喻,哪一个字在搭配上都是“完美”二字。
研究篆书是科学家的事,深度、难度都使人望而却步。对古文字的研究与开拓很少读到通俗易懂的著述而难以普及。因为这都是学科性的学问。为此,包括我这个爱好者在内,步子一错再错。我就是没人指导而走向另类“古文字爱好者”的。但是,缘于我的职业——画家,执著而又偏爱的个性,让它在我的绘画中产生了另一面的“副”作用,没像一些青年爱好者半途而废。这本书是我的画路、思路和“歪打正着”路。以我现在的年龄看,我走过来的绘画道路确实没有走错。一个中国的画家,他若想走向世界的话,这条路应该是必经之路——民族的、现代的。
前面已经讲到,我由几本篆书而转移到对甲骨、金文、汉简以及符号、记号、象形和岩画等,兴趣的扩大不算,最重要的知识和收获是它启发了我的想象力、创造力和联想力。极度的“概括”力影响了我“提炼典型”的能力。就是那些不像马的马,不像羊的羊,和介于文字和图画的形象,丰富了我和充实了我,直到这黄昏之年,我的创作力仍然涌动而新颖。我的作品目前都在变化和提高,总感到我的艺术尚未开始。少年时代积累的奇文怪字、牛头马面,这时都成了我创作的坚实后方。用不尽的形象,时时在心中跳跃。我画一千头牛、一万匹马也不重样……我艺术的春天根本就没有过去。
韩美林天书作品
这一点,我感谢我们的祖先。它给我这个躯身一个绝妙的灵魂。李可染先生曾说:“我现在怎么画不坏呢?”的确,我没有画坏的画,字篓里有写坏的字而没有画坏的画。
艺术上的规律,诸如:大小、深浅、虚实、苍润、断连、冷暖、浓淡、干湿……与文字的结构、运笔、粗细、转承都一个样。因为书法也是艺术。古文字学家求的是形音义,画家在其中看到的是点、线、面。这一点,尤其是古文字,它给绘画带来的启示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文字的前身就是绘画。古文字学家研究古文字是为了求证,艺术家研究古文字是为了求美。
我走遍全国,后来干脆每年例行的大篷车走南闯北。不去那些热衷的旅游点,而是去深山老林、黄土沙海。那里曾经是一片繁荣,而今是一片荒凉。那些搬不动的、风沙热浪一时也冲击不完的古文化遗存是我最有兴趣的去处……
韩美林天书作品
我去了贺兰山、桌子山,去了阴山、黑山,还有云南沧源、元江和那时尚在战火中的麻栗坡。那一次云南之行就走了一万多公里。不论是刻的,还是画的(用牛血和赤铁矿石粉画在岩石上),无限感动。毕加索后悔没生在中国,他也看中了中国的书法,而我是幸生在中国。没有这些丰富的文化宝藏,绝对没有韩美林。在我的画里,每一幅都能看出中国古文化对我的影响。
这个神秘的中华民族文化,对我这样一个较真的人,有很多都是带着问号去学习和创作的。譬如:文字的不统一,使一个“虎”字就千变万化,使我得到艺术上无限启迪。但是甲骨文上的“虎”字(包括金文)那些老虎怎么都站起来啦?这样竖着写的“虎”字又是谁统一的呢?
我又多操心了,这是古文字学家的事。我只看形象就够了……后来,我看它们竖了几千年很累,于是,在我的构思本上把它们都给放下来了,就这样,完全满足了我看画的心愿。同时,一连串的新形象甩开学院派的羁绊,我真的自由了……
韩美林卡纸岩画作品
在创作上,除了古文字以外,我还热衷于民间艺术。像剪纸、土陶、年画、戏曲、服饰……我都感兴趣。 所以,我此生创作形式多多。布、木、石、陶、瓷、草、刻、雕、印、染、铸……开创了我一生丰富的创作条件。我从这些艺术的学习中,得到了学院派所得不到的东西。我自称我是“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从上面的几件作品,不难看出古文字和岩画对我产生的直接影响。从我的所有作品看,除了民间艺术对我起了不小作用外,两汉以前的文化(包括甲骨文、金文、青铜器、石器、传铭、岩画)决定了我艺术作品的个性,使我摆脱了学院派“艺术教条主义”的束缚。我画画不要“维”,不要“三面五调”、“三度空间”。艺术没有“维”,没有七十二法,这一点我们祖先已经开了先河。“感觉世界”是人类对客观世界顿悟的另一个境界,是人们文化的升华。我找的就是这种感觉。古文化就给我提供了这种感觉条件。
韩美林天书作品
我看过很多书法和绘画的书,快把人们引导到傻子的地步了。近日看了一本《书法美学》教程,全是用表格列出来,那一大堆辞藻:对应、并列、气度、风度、旋动、表层、能指、认识功能、表情功能、抒情性、时间性、雄浑之美、秀逸之美、阳刚之美、潇洒、险劲、清雅、文静、老辣、狞厉、粗率、醇和、端庄、圆熟、爽利之美……这么多“美”其实都是个人所好,仁智之见的事。如果你说看法可以,可是该书是“教程”,一本下来全是这样一些“虚词儿”。其实一句话:别说啦!你写一个“狞厉”、“醇和”给咱看看!
难为他一口气写了这么多词儿。
海外的也有“谬言谬书,沉疴入髓”一派胡言的著作。一个不小的权威,可论起书法来害人不浅。他毫无商量的来了个中国书法有六个大系,“喻物派”、“纯造型派”、“缘情派”、“伦理派”、“天然派”、“禅意派”……唉!累不累! 记性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啦!学书法这么多拦路虎,这样能调教出几个人才呢?
韩美林的天书刻盘作品
我直来直去。我学古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求它艺术上的价值和形式上的美感,绝对不想弄一些吓人的理论去混碗饭吃。我很难想象他们抓耳挠腮的去穷思那些唬人的词儿,安的什么心!
我不迷信。启功老师就告诉我:“那些‘书论’别看。越看越糊涂。王羲之怎么样,他不是也没见过毛公鼎吗?最有名的三大青铜器他都没见过。他的书论你听吗?赵孟頫、董其昌大家又怎么样呢?19世纪最后一年才发现了甲骨文(毛公鼎是道光年间才出土的),他们根本没见过,还不如咱们现在见的多。再说那时的碑帖都是描下来的,早就走了样,现在的印刷就像见到真迹一样……”
启功与韩美林
他还说:“我是个教书的,只能告诉学生怎样学书法,怎么尊重习惯,但不能迷信。尊重字的结构,这是习惯。不迷信,就是别写出来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人一个样,十人十样,散氏盘也不正规,再有名的书法家,也没有共同的标准……”
二十多年前,我与启功老师在香港一次相会,他有学问又幽默,平时说话多风趣调侃。我们一起在政协并在书画室共事直到他去世。那次香港之行,虽有两三天在一起,但是他决定了我一件大事——把“天书”写出来。
我的构思本实际上是我的美术日记,平时什么不带也得带上它,启功老师就看到了这个本子,(我非夸自己,我的构思本很好玩,谁见谁爱翻,翻完还一定会谈感想——怪了去啦!)本子上除了画之外,其中的间空全部都是“天书”(平时记录的不知音、不知意只存形的古文字和岩画)。
韩美林收集古文字的手稿本
当时我只是向他解释我是“看它形、养我画”,没想到把它当书写出来出版,只是感到“废而不用”实在可惜。
“你这是在办‘收容所’呀!”他一句话把我和在场的人逗乐了……这“收容所”三个字说的绝妙而形象。
我对他讲我想写出来给我们美术界做参考,因为绘画中的“形象感”都是洋教学的“标准”,尤其我们的设计教学都学西洋标准,我们的古文字在这方面拿出来绝不逊色,它是又传统又现代的大艺术。
“写金文和甲骨都没有脱出原来的字形,把名字捂起来猜不出是哪个人写的,书法和写字不一样,古文字都是描下来的,只能说是资料,不能说是艺术。你能写出来就好了,你是画家,又有书法底子,别人还真写不了……”他鼓励我说。
欣赏韩美林借展“翰墨奇香·启功的诗书画情怀”暨秦皇岛启功艺术馆开馆展天书作品
我喜欢听顺毛子话,从那以后我即加紧着意收集、动手开写。但是这是一个非常苦涩无味的工作,是个非刚韧汉子弄不下来的差事,全国的古陶厂、博物馆、古址、古墓、古书……总之,二三十年下来我搜集的这些材料不管是真是假,见什么搜集什么,真的成了“气候”。
我写出兴趣并正规写在宣纸上是五六年前的事,当时在香港与启老相聚谈“天书”时,政协书画室田凤利在场(这些年来我就叫他成了这个事的“联络员”),我把这些“谁也不认识的画”送到启功、欧阳中石、黄苗子、冯骥才诸前辈和友好手中,后来又送到李学勤、裘锡圭、冯其庸等老师和专家那里。当然我首先声明“请大家看画”……
季羡林与韩美林讨论“天书”
季羡林先生为韩美林《天书》题字
他们看到我下这么大功夫写出的“天书”都很激动,给予了很大鼓励。
在搜集那些古文字遗存时,我也开始搜集岩画,它们是不是文字或就是图画,我虽没加入探讨和热谈,但是我却把它们当成象形文字和记事的图画连捎加带搜集了不少,同时将它转化成“形象”,真是收益不少。为此,在文字图画尚未定夺之前,我也画了一些可参考的岩画形象放在页中,这样看起来不会枯燥。因为这本书不是古文字考证的书,也就不计较它们的去留和前后。
韩美林收藏的岩画拓片
岩画创作使我的艺术又转了一个取向,它又传统又现代,同时它的一些造型虽然是牛、羊和人形,但是看上去它又是那么博大、那么伟岸、那么大中华……
我为我们的祖先骄傲,我也为它的艺术古老又现代骄傲,我更骄傲的是我一个歪打正着的人,竟然越走越茫然,越茫然越走下去,抬头一看我竟然走向了世界。
我写出来的第二批“天书”分送到各前辈和友好手中,可惜启功老师已经昏迷,他没法看到……他几十年对我的教诲,现在终于写到了一个阶段,但是他已经走了。走的那天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抹泪冲出追悼会,启老家属和老田追出来,一句话我没说出口,“我太懒了,这本书应该出到他的前头……”
韩美林周建萍夫妇看望病中的苗子老师
2007年黄苗子为韩美林“天书”题诗:仓颉造字鬼夜哭,美林天书神灵服。不似之似美之美,人间能得几回读?
再丑的媳妇都要见公婆,现在这本书将要出版,但是我先说下,“她不丑”,她美着呢!我坚信她会受到世界人们的欢迎,虽然其中有些个别的“滥竽充数”和我“加工粗糙”、修养不够把美弄丑了,但是我尽力了,起码没有人在古文字的取向上做出这种傻事。在对待古文化的取舍上,我也认为宁取不舍,留下来再说,湮没了可惜。
这本书形、音、义都不俱全,这不是文字工具书,是中华古文化给艺术家一点“提炼”和“概括”的启示,这是古智慧、古字源,这是世界遗产。几千年来不落后,几千年来还保留“青春”,她时尚而前卫。她的出台,摇人精魂,艳压群芳。是古是今,是雅是俗,绝然不在人后,这一点还用说吗?
写于2006年10月
点击查看相关资讯:
《纳天为书:〈韩美林艺术大系〉里的“天书”》
《李学勤:韩美林的“天书”有字又有情》
《冯其庸:我读懂了韩美林的“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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