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谁也无法阻挡死亡对我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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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1 | 回复0 | 2021-1-29 08:41: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朋友讲起诗人海子的诗,说他五次恋爱都因为清贫被女朋友甩了,于是看透了现世的污浊,抱着《圣经》升上了天堂。
这当然是很形而下很简单的解释。其实,对海子死亡原因的解释,可谓汗牛充栋,朱大可在《先知之门》中认为,海子的死“意味着海子从诗歌艺术向行动艺术的急速飞跃。经过精心的天才策划,他在自杀中完成了其最纯粹的生命言说和最后的伟大诗篇,或者说,完成了他的死亡歌谣和死亡绝唱。”
这种非正常的死亡歌谣或者死亡绝唱,要放到中国古代,确实是不可思议。
中国古代诗人中,也有过多种“非正常死亡”。在这所有的死亡里,最轰轰烈烈,无疑是两人。一是李白,一是屈原。李白六十岁时,喝醉了酒,以为天上的月亮在长江里洗澡,就乘着酒兴扑到水里去捉。这样的死真浪漫。中国古代文人最高的生活理想,总该归为天人合一,所以李白为了月亮和长江融为一体,屈原为了想念楚怀王和汨罗江融为一体,千百年来,这种死,虽然总有些遗憾,但却让人感觉很美,我们都觉得,死在自然的怀抱里,月亮也好,绑着石头沉到水底也罢,与天地万物一体,是诗人最佳的归宿,但浪漫只是旁观者一厢情愿的残忍看法,至于当事人,要么是无奈,要么是偶然,绝不会认为,死本身是什么好事。
但是在西方,我们就少有看到这种情绪,为了爱情而死,政治而亡,反倒像是一个传统,谁也无法阻挡这两者散发的死亡诱惑。那个写出《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歌德,教唆了广大怀春文学青年纷纷殉情自杀,却顾盼自如,成为一代文豪。普希金把恋爱抒情诗发挥到登峰造极,并且与老婆的奸夫决斗。决斗时,对方先开枪,他受了致命的重伤。抬回家后,他在痛苦中安慰妻子:“你放心,你没有任何过错!”当剧痛难忍时,他就让她走开,不愿让她看着自己受伤痛折磨的样子,嘴里不断地说:“我可怜的妻子!”。恰似杜拉斯所说:“爱情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饭一蔬,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为所爱之人战死,在诗人们那里,正是殉道者的英雄梦想。
在爱情之外,还有政治的殉道。
那个跛了脚的英国爵士拜伦,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国际友谊,千里迢迢赶到希腊,高唱“起来,希腊的儿男!”,鼓动全希腊年轻人找寻古希腊的荣光。在希腊期间,他自知不起,临终高呼:“不幸的人们!不幸的希腊!为了她,我付出了我的时间,我的财产,我的健康,现在,又加上我的性命。此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夜间,他在昏迷中呓语:“前进——前进——要勇敢!”希腊的独立政府宣布拜伦之死为国葬,全国哀悼三天。举行殡礼时,希腊士兵列队肃立街头,一队牧师跟着灵柩高唱赞歌。灵柩上置宝剑一柄,盔甲一套,桂冠一顶。诗人生前的坐骑也跟在其后。
与屈原忍辱含垢投江的屈辱心态不同,拜伦之死,是他英雄梦想的顶点,是一个烈士最壮美的墓志铭。
无论为了女人,或者为了政治,诗人之死无不彰显英勇与壮烈,其实是有中世纪“游吟诗人”的传统作祟。欧洲封建时代,贵族的城堡被广袤的农田和森林所包围,时间久了不好玩,就想游历四方。游历四方的动力在哪里?饱暖思淫欲,面包不愁,牛奶不愁,女人总是该换换胃口。于是就有情诗,有了为贵妇人的决斗,有了游吟诗人,这便是近代浪漫主义的鼻祖。在高贵美丽的贵妇人面前,每一个披上祖传铠甲,骑上宝马手持长矛,口诵情诗的贵族骑士都是折翼的天使,这些天使中最著名的就是唐吉可德爵士,他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和光荣,就是为了妓女杜尔西内亚勇斗风车,不惜一死。但是换到中国,如果李白或者屈原为了抢一个女人而死,大家都会觉得他窝囊,没有出息,更不会有什么美感。这也是我们不同的传统所致。中国古代的大家闺秀都是门当户对,平时绝对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文人轻浮的对象,大半都是青楼女子,出身低贱。文人写诗,也不过是道德文章之余的副产品,从来都是小道,不登大雅之堂,最多私底下写几笔淫词浪语,才子佳人小说调剂,爱情不是上流社会的必需品。除了柳永这样被上流社会鄙弃的风流浪子,正统的诗人们大都“爱惜羽毛”,为爱情而死?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此,早先的中国诗人总是节制的,写你喜欢一个女孩子,最露骨的不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写饥渴而找不到女人,最多不过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意思是,出了东门好多美女啊,但是这么多美女啊,却找不到我一个喜欢的。他都不直接说自己想找女人,而是说自己没一个喜欢的,这就叫“发乎情,止乎礼”。诗人自己的生活和诗歌的世界本身是分开的。除开中国人,世界人民都没有这种顾虑,印度文豪泰戈尔的散文诗其实也沾染了这种“直抒胸臆”,“我握住你的双手,我的心投进你眼睛的幽暗里寻找你,你总是躲在言语和沉默的背后回避我”这种冶艳嚣张的句子,在他《情人的礼物》里俯拾即是。
当然,新文化运动以来,情势发生了变化。苏曼殊、徐志摩、戴望舒等老一辈情诗圣手已驾鹤西去,八十年代以来朦胧诗异军突起,顾城在几个女人中间周旋,为了情人砍死老婆然后自杀,骆一禾长年生活在疯人院里,据说也跟政治有关,北岛漂流海外,也是为了和这个“不自由”的国度保持距离,只有舒婷老老实实做了一个家庭妇女。而海子抱着《圣经》的殉道,似乎给新一代中国诗人的“殉道”精神画上了一个句号或者破折号。恰似他的一首小诗:“我被带到身体之外,菊花之外,我是世界上第一头母牛(死的皇后),我觉得自己很美,我仍在沉睡。(海子:《死亡之诗》之三)”死亡,因为物质和精神对抗带来的死亡诱惑,因为女友抛弃带来的绝望情绪,在海子的诗歌里是美的。于是,这个黑夜的儿子,沉寂于冬天,倾心死亡的儿子,终于选择了殉道,一种牵缠反复,纠结了爱情与政治、神性的多重殉道,当飞驰而来的火车终于夺走了他的生命,他终于“道成肉身”,和西方基督教传统里无数的殉道者们,和浪漫主义传统里无数的殉道者们,合为一体。
于是,世界之美终于在对面向死亡的路途中次第展现,于是,英雄梦想终于在一群西化的中国诗人中间成为绝响。在这场惊世骇俗的决战之后,诗人的命运不可避免的去魅,最终归向猥琐一途。余华在一篇名为《战栗》的小说里,写到过一个八十年代新诗人的命运。多年以后,当八十年代已经过去,商品大潮洪波涌起,这个曾经辉煌的诗人发现邮箱里一封久未拆封的信,那是一封来自十八年前女粉丝的来信。诗人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那正是他鼎盛的年代,人人都爱着他,他有无数的女粉丝成为他的炮友,那时,他不会注意到这封信的主人曾经被她调戏,请他到她的别墅中去,和她做爱,但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久已枯萎的生活,竟被十八年前那一封迟来的信扰乱,于是他按照信的线索找到了她,他们在那间老别墅的老床上完成了迟到十八年的做爱,那时,诗人听到老床吱呀的声音,感到一股强大的战栗感通遍全身——他不再是那个英雄,他已经失去了创作的激情,他只不过是在不断重温一个永已故去时代自慰的猥琐男。
当那个老去的诗人在床上战栗时,海子是幸运的,尽管他被女人们抛弃,尽管他生活清贫,尽管他的身体被拼命的创作所累,他没有感受到这种战栗,他死在诗歌黄金时代谢幕之前,死在自己才华鼎盛之时,他接续了游吟诗人和宗教圣者的传统,尽管这个传统在我们伟大祖国显得如此先天不足,成分可疑,他像那个单枪匹马冲进敌营的赵子龙,他终于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阿斗——在最辉煌的时刻死去,做一个精神的殉道者。
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们已经习惯在未名湖畔高声朗诵海子的诗句,习惯大声表达对一个已逝之人的敬意或者惋惜,我们是否也能感受到海子的幸运和我们的不幸?除了做一个战栗中的猥琐男,我们还有多少值得献身的东西,诗人之死,竟然也是一曲充满了悲伤的欢歌,让我们不忍正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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