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谁的小津？ZZ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29 10:01:02

寻找谁的小津？
　　一　
　　快二十年了。片中采访的两个人物也已作古了。一个是摄影师厚田雄春，那个为小津看管摄影机的人，那个只对看管小津的摄影机有兴趣有热情的老人。另一个，则是《晚春》、《东京物语》中那位永远的父亲。一九九四年二月，英国电影杂志《视与听》登出一则短短的讣闻：笠智众，小津电影的常客，永远的父亲，因病辞别。（ChishuRyu,Ozuregular,theperennialfather,patientandresigned.）--英国人总是那么含蓄那么低调那么简洁。我在纪念小津的网站读到这段已成历史的讣闻，不禁想起小津同样含蓄、低调与简洁的墓志铭：无。我也想起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套话。也许东京的某个街头仍然挤满新一代的金毛人形动物，一如文德斯八十年代所见，但他们的偶像应该不再是老掉牙的猫王罢？也许闹市楼顶的虚拟高尔夫练习场依然灯火通明--文德斯纪录片中，那个以手中报纸为球杆，痴练击球技术的中年上班族，或许就是《秋刀鱼之味》那个儿子的儿子，得益于泡沫经济，他应该不像当年的老子买不起高尔夫球具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是小津、厚田与笠智众，他们各自的人生角色，却是真真从兹辞别（resigned），永远归于一个无字了。　
　　文德斯谈小津，讲到淋漓处：若是让我选择，我宁愿睡地板，在上面过一世，每天喝得醉醺醺，住进小津（电影）的家中，也好过给亨利·方达当一天儿子。只可惜这位德国新浪潮的宿将生不逢时，错过了日本电影那个黄金年代，惟有似曾相识却又人事两非的幻象，差可寄托一丝追想与慰籍。不过，就连这一丝幻影也被立志脱亚入欧的东瀛新貌击得粉碎。《寻找小津》无疑是部太主观的电影，如果往学术上扯，颇有点西方殖民者重游东方无比失落与伤怀的嫌疑（不同之处，文德斯是以小津的电影来比对现代的东京）。旧的东西如夕阳无限好，新的东西则像电影中肯德基的垃圾食品，或是那段让我眼界大开制作食物模型的场景，那些以假乱真的模型摆放在橱柜或橱窗里招徕食客，中国观众在自己城市的所谓美食城已能见到类似的摆设--只不过，做得再好，都是假的，不仅假，而且荒谬可笑得没有道理。　
　　二　
　　所以《寻找小津》的配乐听起来无比机械与荒诞。文德斯在寻找的过程中，要么自问自答，要么干脆不发一言（或许无话可说），让画面说话。妙的是导演在电影中始终不露面，但观者看到的东西，实际上也是导演看到或想要观众与他一起亲历的场景。在俯瞰东京的电视塔上，文德斯采访同乡兼同道赫尔佐格（WernerHerzog），后者一席话很有意思，大意为，地上残留的景物几乎消失了，没有什么清纯与透明的东西，要想寻找，只有上太空（我信不过中文字幕，但又看不懂日文，惟有借助不太高明的中译）。可惜赫尔佐格不算小津的信徒，否则由他来寻找一次，不知又会寻找出什么样的画面，依他更加偏执的影像风格，或许更怪异更荒诞也说不定。　
　　对于小津电影看得不多的观众，《寻找小津》可能激不起他们太多的联想与感慨。文德斯似乎努力在电影中对应小津的经典场景。火车奔驰与进站的画面实在太多，印象最深的，乃一句简短的旁白：列车，在小津电影中飞驰而过的列车，小津的每部电影中都会出现列车。再没有多余的评论，但此列车已不是彼列车，短短的旁白予人太多的感喟。记得有人说小津电影中的火车为静止的镜头带来动感，甚至象征着至爱亲朋的分离，因为火车将他们带往遥远的他乡。奔驰的列车，总让人想起《东京物语》的结尾，列车上愁绪满怀的儿媳妇纪子，还有《彼岸花》最后一幕，前去探望新婚女儿的父亲。东京小巷里的酒吧也是小津电影经常见到的场景。文德斯那个霓虹艳影的巷道，是否就是《秋刀鱼之味》等片中Luna酒吧（小津爱用这个名称）的旧址？而晚年丧母的小津，是否也曾在此买醉？　
　　三　
　　不过，这些略嫌伤感的思绪都是偏锋。快二十年了，《寻找小津》终于来到了中国。电影中有段笠智众与几位日本中年妇女合影的场景。我开始以为这些影迷是冲着小津才与笠智众拍照留念，结果旁白大出我的意料--根本不关小津的事！只因为笠智众在彼时的某部电视肥皂剧中出演一个角色，才引得一班女流趋之若鹜。不必慨叹拍过那么多平民电影的小津这么快就被平民遗忘，也不必得意那么多全球影迷至今痴恋小津的影像世界。我倒是觉得，以一个中国影迷的身份来看《寻找小津》，居然感到自己生活的城市，越来越像二十年前那无比喧嚣的东京街头。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就是我们寻找的终极彼岸或者人间乐园，但如果还可以在闹市登高，我们看到的，很有可能正如赫尔佐格所说，地上残留的景物几乎消失了，没有什么清纯与透明的东西，要想寻找，恐怕只有上太空。　
　　更可惜我们没有小津，没有《东京物语》那样伟大然而素朴的电影，让我们在如当年日本脱亚入欧般，迫切与国际接轨的同时，静下来再静下来，真真正正，不带一丝炒作色彩地怀一番旧。因为没有小津，我们也没有文德斯那样热心而又大牌的国际友人，宁愿睡地板也不给亨利·方达当儿子，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为我们制作一部哪怕很主观很吉光片羽的同类电影（以前倒有个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可惜吃力又不讨好），使我们借着别人的镜头，好好观照一下自己。《寻找小津》拍成快二十年了，也许文德斯也好日本人也罢，再也找不回他们的小津。而我们的小津，我们的小津在哪里呢？　
　　2003年4月29日　　　　　　　上网日期2003年0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