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一旦降临：读《你怎么回事》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10 12:25:46

我跟微小说之间的疏离关系，长达七八年之久。标志是，七八年间我持续沉浸在晚清史的阅读当中，也沉浸在我的个人野心“晚清三书”的架构和书写当中，此种情境之下，什么样的小说能引起我的注意呢？何况，还微小说？
这回，情况不是那个情况了。《大连客》的编辑，也是我的好友，王百会先生，执意要我搞搞“阅读课”，每周一篇，只谈微小说……你说他怎么这样，让我谈晚清史那该多好，张嘴就来嘛。可是，老侯是个有品质的人啊，看在友情的面子上，答应他了。不过呢，答应只写一年。百会你听见没？老侯只写一年。
于是，扭过头去，重读微小说。
于是，跟很多熟悉的名字相遇。
早年跟我相熟的微小说作家，现在都是“老作家”了。读老作家的老作品，我深有感触。读老作家的新作品呢，我感触更深。
有些老作家的老作品，仍然是好作品。有些老作家的新作品，还不如老作品。有些老作家的新作品，在老作品的风格之上，又添新风韵。
今天要说的，便是老作家的新风韵。说陈毓。
陈毓你们知道吧，1990年代末期中国微小说地界两枚香气袭人的“白玉兰”之一，代表作品有《蓝花瓷瓶》《爱情海》《名角》《做一场风花雪月的梦》等等。
我可能是最早给陈毓写过评论的非评论家。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用年轻的语言谈论年轻的陈毓。我这样说她：
在陈毓那里，我看到了一种自由，一种文学想象力的自由，类似于被压迫人民翻身得解放时的欣喜若狂。
我指的是语言方面的天赋。
……
她喜欢音乐，她的语言就有了音乐的旋律和节奏。她感到了人生的飘忽不定，她的语言就像交叉路口一样同时呈现出两条以上的理解道路。她擅长使用不确定的个性化很强的语言，一个句式可以唤醒读者多种多样的联想。这样的句式在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
时光倏忽一闪，十年后的2010年，陈毓出版了散文集《好大雪》。我像一个忠诚的粉丝，为这本散文集写下了忠诚的读后感。我说：
叙事和抒情，在陈毓那里，是一个有机体。你不能截然分开。她很少刻意去叙事。哪怕是游记类的文字，哪怕是史记类的文字，都很少从叙事的层面去展开。她的关注点不在这里。她可能是觉得，你每时每刻都跟她在一起，目睹了她的所见，耳闻了她的所想。就这样。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听听她的感叹吧。
陈毓的散文和她的微小说，在叙事风格上，是浑然一体的。她喜欢这样，你能把她怎么办呢？
几天前，我在一个奇怪的微信公众号上，读到了陈毓的微小说新作。一口气读五六篇。都不赖，每一篇里，都有她当年的香气。特别吸引我的，是其中的两篇，《猎人》和《你怎么回事》。说是“爱上”了这两篇，也不过分。哎呀，爱得不行不行。
《猎人》从头至尾，都散发着森林的气味。我闻得到。这对我来说是极为罕见的阅读经历。但它真的存在。森林的气味，浓雾般，弥漫在我的味觉里，还湿漉漉的。
毕飞宇说他读《德伯家的苔丝》的某些章节，能闻到干草、新鲜牛粪和新鲜牛奶的气味。现在我相信他的话了。我信。
“你终于醒了。猎人站在门边看着我说，我都等你一个时辰了。你再不醒，菌子可要候老了。”读到这一段，我的心，倏然一动，采蘑菇呀这是。果然是采蘑菇。“我跟猎人走到一棵桦树后面，我先看见一棵巨大的菌子顶着露珠站在那里。围着那棵大菌子，一片大小相仿的小菌子侍从似的向四周铺开去。”有意思。但更有意思同时也出人意料的是，这一顿早餐，竟然是烧烤。食料便是新鲜的像童话般长在树林间的蘑菇，那蘑菇让炭火一烤，还童话般“吱吱”地叫起来……
我想起汪曾祺文章中的一句话，“菌子没有了，但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
这种陌生的生活体验，让老侯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要不要立马就走，去陈毓笔下的太白山看看？
《你怎么回事》是陈毓最别致的作品。我不敢说陈毓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别致，但到目前为止，这确实是她最别致的一篇。
陈毓耐着性子给我们讲故事。讲一个小偷的故事。小偷进了房间，简单而纯洁的房间，到处看，终于看到墙上的姑娘。“很美，神情庄重，气质高贵”，有“恰到好处的矜持”，特别是还有那么一点点需要“细心识别才能发现”的“幽怨”。
小偷迈不开脚了。面对姑娘的照片，他情不自禁做出很多动作，给照片上的姑娘披上姑娘的外套，围上姑娘的围巾……他拥抱了她，反复拥抱，他还在姑娘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儿……
爱情降临了。小偷的爱情也是爱情啊。爱情一旦降临，人会变傻的。小偷也是人啊，也会变傻的。好在，他还没有傻到忘记自己是一个小偷。老话说得好，“贼不走空”嘛。小偷也有小偷的“职业道德”对不对？
很好，这位遭遇了爱情的小偷，恪守自己的职业道德，把姑娘的首饰和现金装进自己的挎包。可是，可是他很不甘心这么就走了。不甘心的结果，是给姑娘留下一张纸条：“妞，我想亲死你！”
面对那么心仪的姑娘，一个男人，像真正的男人那样，表达一番自己的心声，不过分吧？
我觉得不过分。很多年前，那时候老侯还可以自称小侯，在一座小城的街头，遭遇一位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子。长辫的辫梢，随着女子走路的节奏，在她的屁股上一跳一跳，惊艳得很。关键是，女子突然一回头，小侯心里呼嗵一声……从小侯到老侯，这么多年，我愣是再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美得让我不舍得再看一眼。现在回头去想，那女子一路走去，得傻掉多少血气方刚的男人啊。
我理解那个留纸条的小偷。他的行为，一点也不古怪。他只是被陡然降临的爱情给傻掉了而已。
后来，当已经不是小偷的小偷，在购物中心看见多年不见的“恋人”，不仅立刻认出了她，竟然还像个“好人”似的，热情地跟人家打招呼，并亲口告诉姑娘：“妞，我真想亲死你！”
这行为看似古怪，却不难理解：爱情再次降临，不是小偷的小偷再次变傻。可惜，那个活生生的“恋人”不爱他。要是爱了该多好。可恋爱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姑娘不爱，等于说，小偷失恋了。有一种失恋的结局，是被警察抓走。这结局是陈毓告诉我们的。有意思。
一篇小说，不管字数多少，总得有点意思才好。要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写它做什么呢？读它，又是做什么呢？

延伸阅读：

你怎么回事
陈毓
经过近半月的踩点摸底，他在这个下午进入了那扇门。
年轻女人的房间。此女独身，而且像修女一样简单纯洁。他快速得出结论。
他的眼睛像精密的探测仪，从床到衣柜，到卫生间，再到厨房，最后又回到小小的客厅。他在心里微笑。
更可喜的，是那姑娘很美，神情庄重，气质高贵，恰到好处的矜持，一点点的幽怨要细心识别才能发现。
现在那姑娘在墙上，静静打量他这个贸然闯入者。
门后的衣架上挂着她的外套和围巾，它们搭配在一起的色调让他觉得赏心悦目，他走过去，把围巾和外套摘下来，又走上前去，搭在照片上的姑娘的颈脖上，他现在连她的身高都能判断出，甚至她的气息，也仿佛可闻。他顺势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一个情郎见到他的爱人那样。
为了延续他的幸福感，他走到衣柜前，把每一扇门，每一个抽斗都打开，那里井然有序地放着她的日常，她的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用两根指头挑起一件绸质胸罩，在自己的胸前比划了一下，之后他矫正了自己刚才的拥抱姿势，把手臂往里缩了两公分，心里说，这样的拥抱才适合你。
行动干净利索，决不能迟疑犹豫拖泥带水，这是干他们这行的行规，但是今天他违背了，他在犯规。
他一直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在“工作”时不会冒任何一个危险。鬼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
现在你再看他，从容走到床边，在床上躺下，让他觉得美好的气息在那里格外浓郁，他差不多立即进入梦乡，他睡了十分钟，或者半分钟，之后他猛然醒来，他惊跳而起，仿佛刚醒悟自己此刻置身此地的目的。他迅速走到梳妆台前，一一打开那些精致的抽屉，把一些首饰、现金迅速装进自己的挎包。
该走了。
但他的目光却停留在镜子里，他低头从放在镜子边上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又借用了主人的圆珠笔，仿照孩童的笔迹，十分稚拙地写下一行字：妞，我想亲死你！
他把纸条放在梳妆台正中，用笔压住，确定主人归来即便得知自己遭盗的不幸事实时，也能在临昏厥前看见这个字条，读完这一行字。
之后他拍拍自己戴手套的两只手，带着他的获得，离开现场。
这依然会是一桩在警察那里挂着的案子！挂着挂着，连警察、连失主都会忘掉这事，世界太大了，大到这样的事件连本市晚间新闻都上不了。晚上躺在床上，他不无遗憾地这般想。他想，若是能上新闻，说不定他就有机会在记者的镜头里看见失窃姑娘的真实容颜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在，他改行了。金盆洗手以前是一个词，现在是他心里能体会到的真切感受：轻松，自在，释然。
他带着释然之后的轻松和自在衣冠楚楚地走进一家豪华购物中心，一阵香风扑上他的脸，使他心旷神怡，等他从迷蒙的香气里醒过神，就见那个姑娘，正站在一排高高低低的名贵香水瓶子后面迎面而立。他眼睛一亮，满心欢喜，由不得冲着她“嗨”了一声：是你啊？原来你在这里上班？
他热情相迎，忘了过往，只是惊讶与欢喜。
那姑娘准把他当成了一位久未谋面的熟人，没准是自己十年不见的小学同学呢。他没看错，这确实是个有教养富美德的姑娘，她对他也是笑脸相迎，一边期盼他能早点报出大名好让她免受尴尬。
他一直走到她跟前，他把脸凑上去，直到姑娘独一无二的香气清晰可闻。他用低沉的嗓音在姑娘耳边细语：妞，我真想亲死你！
然后他像是说出了一个深藏心间已久的心愿似的安静退去。
他不能回头，因此他没法看见那可爱姑娘脸上的笑容是怎样一点点冻结在脸上，红晕如何一点点退去，苍白又是如何铺满了那张迷人的脸蛋。
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正在梦乡里，他惊讶谁一大早就来敲他的门，不是贼就不怕人敲门，是的，他早都不做贼了，也早没了原先的那份警惕。因此当他打开房门，看见警察的一瞬，他还是有点吃惊，但他立即就明白了，并且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
于是，他和那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警察开玩笑：要不是我提供线索，就是再过十五年，你也不会破案的。
年轻警察谦虚地点头，在他的手腕上一拍，说，我承认你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