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不存，魂将焉附？

显示全部楼层 · 2021-1-15 03:38:23

新版《红楼梦》，历经几年的喧嚣，选秀、换角……终于穿着一袭华美的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了。在形式方面，主创颇用了一番心思，大至扬州、乌镇、苏州、上海的取景，小至细节道具，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大观园中诸景致，虽因电脑制作而略显虚假，稻香村、蘅芜苑这几大处的特色不甚明显，但黛玉所居的潇湘馆，日影婆娑，流瀑叮咚，颇有“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的清幽气象；宝玉所居的怡红院，亦称得上美轮美奂的温柔富贵之乡，难怪那经过女娲娘娘锻炼过的顽石，也不免凡心大动了。
至于争议颇多的额装、画外音、忽疾忽缓的凌波微步、源自昆曲、咿呀吟唱的配乐，是主创为摆脱“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困境，为区别于87版而苦苦追求的“形式感”。独辟蹊径的结果，竟使新版《红楼梦》有了些时下流行的“哥特”风：凄清月色，鬼魅吟唱，飘渺梦境，泣血佳人……骤然进入这般格调的大观园，难怪观众大呼不适。
不过，一段时间过后，当喧嚣众声沉淀，人们或许不得不承认，新版《红楼梦》是有些贡献的：无论是主创对原著的理解、演员对作品的演绎、还是刻意营造的形式感，新版《红楼梦》不大可能让曹公雪芹满意，却宜为高鹗整理的后四十回存在。
《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主人公，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后四十回的主人公，是只有门前石狮子干净的荣宁府；前八十回起高楼，后四十回楼塌了；前八十回造梦，后四十回梦醒。前八十回以实写虚，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活脱脱造出一个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来，后四十回却以虚写实，诸芳散尽，花神作祟，有鬼夜哭，瞬间便将一座好端端的大观园变成了活生生的鬼冢。
新版《红楼》不善于造梦，却善于惊魂，后四十回，黛玉焚稿、宝玉娶亲，平行蒙太奇交叉进行，颇为可观；宝玉探访人去楼空、唯余鹦鹉的潇湘馆，情境凄美，亦能催泪。然而前八十回的大观园故事，却往往形神俱散。究其根源，是主创们落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红楼圈套，将“梦”拍成了“梦魇”。
曹公雪芹的《红楼梦》，着力写梦，而梦的主材，便是“美”。可惜的是，在新版《红楼》中，无论是“梦”是“美”，都未能臻于化境。
关于“美”，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有言：“美是天才的一种形式，甚至比天才更直接，因为它无须证实。”
新版《红楼梦》在对“美”的理解上，却呈现出某种经典的现代病症状：拜物教。妙玉请黛玉宝钗喝茶，用的几样珍玩茶具自不必言，甚至黛玉吐血的红漆盒，都十分精致。其余琉璃盏、玻璃缸，细节玩物，力趋尽善尽美，然而在主要人物的塑造上，却不具备同样的说服力。黛玉之“美”本是最难得的，“秉绝世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在宝玉眼中，凡认识的这些“琼英闺秀”，皆未有稍如黛玉者。这位颦卿，下凡本为“还泪”，每天便无事时，也常常泪自不干。能因流泪而成就绝美佳人，古往今来大约也只颦卿一位。因此，黛玉的美只能是直接的天才与气质之美，倘若需要解释、证实和等待，便无法成就。这也是新《红楼》初开播便遭遇恶评的原因。天才的、直接的、不需证实的美没有出现，因此，再多的解释也难塞天下观众悠悠之口。
小宝钗李沁气质沉稳，虽与宝钗珠圆玉润的人物形象描绘不符，但久之尚有余味，好比宝玉喜爱的七八道之后才出味道的枫露茶。可惜中途换角，好不容易才熬出的味道，观众竟没机会细细品味。
宝玉是大观园中最重要的角色。尽管每次诗社作诗，贾宝玉总是落败，大观园各处对额楹联，全景诗——春夏秋冬《四时即景》，却全由宝玉抒写。世上园子虽多，“大观园”却是贾宝玉心中生成的清净女儿之所、一座人间的太虚幻境，与之对抗的则是峨冠大夫、禄蠹蠢物们红尘万丈的世俗世界。宝玉年虽小，心中却有大丘壑，因此，仅仅根据宝玉的真实年龄来选演员，过于重视其天真稚拙、顽皮胡闹的一面，难免得其形而失其神。
当然，在前面八十回中，新版《红楼》也有闪光之处：诸如海棠结社，大观园诸芳吟咏唱和，竟然真的你一句我一句，以韵书上的古字音唱了起来，虽略显奇异，也颇有味道。只可惜，美则美矣，了则未了。这主要人物与大观园水乳交融、浑然忘却万丈红尘的瞬间，终究还是太少了。
新版大观园中诸芳，除了形象气质上的不足，行为仪态，也常有不当之处。精明能干的探春，听说凤姐带人抄检大观园，秉烛虚门以待，给了凤姐以及王善保家的等人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言简意深，忧思深远，令人敬佩。新版《红楼》中，本应自恃尊贵、连跟王善保家的“对嘴对舌”都不屑为之的探春，却大哭大吵，还跟王善保家的对打、撕捋了起来，实在有失体统。宝玉为探春远嫁悲伤，竟大喊着“滚出去！”，将袭人连着二奶奶宝钗一起推搡了出去！也着实令人瞠目。
拜物轻人，买椟还珠，新版《红楼》，成了一袭空有其表的华美的袍，里面爬了虱子。
好在，至后四十回，大宝玉丢玉疯癫，大观园因失去宝玉心神滋养，逐渐颓废衰败，黛玉作为大观园中最美的图腾，也随之恹恹而终，当“美”不复存在，只剩下一连串的伤逝败亡，新版《红楼》方才渐入佳境。此时，老戏骨归亚蕾、周采芹控制了大观园，也控制了剧集节奏，此时，看的已不是那个有太虚幻境和大观园的《红楼梦》，而是有着一栋闹鬼老宅、风雨飘摇的《雷雨》、《大宅门》、《橘子红了》或者《中国往事》了。
梦之不存，魂将焉附？看来，新版《红楼》所长于表现的，不是“梦”，而是那个至今困扰着国人的梦魇：一座老朽的屋，一群无梦的人，一池浑浊的水，养着些丑陋的鱼。